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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楊智傑／現在開始，妳可以真正地死了
◎楊智傑
◎楊智傑
「只要我們談論死者，死者就會繼續活在我們之間。只有在最後一個認識死者的人也死去時，死者才會真正亡逝。」
奶奶前陣子我在書裡看到這樣的句子。才忽然明白自己為何花那麼多時間去細細追考妳的一切。
從妳手掌的砂谷婆娑到瑩軟的髮絲。髮絲的尾端是琥珀色凝入頭皮轉雪。（奶奶，那座妳藏得好深的雪地，兒時常常撥弄把玩的雪地現在才開始狠狠凍傷我。）
妳的眼睛是銳角三角形，妳的視覺被肉塊簇擁，直到完全覆蓋。
要很仔細才能摘得一枚眼神，要把自己縮得很小才能滑進妳斷裂的脊椎的縫隙，將額頭緊緊緊緊、緊緊地靠在妳虛弱的心跳上。
（柔軟，柔軟，好柔軟的怨懟。
好美麗的迷信。
好凶險的愛。）
妳好小好塌的鼻子。妳手腕上一顆顆因插管腫起如露珠發紫的梅果和雷電的血管聲。如露亦如電。如露亦如電。我告訴自己。
轟隆轟隆。
奶奶妳還躺著嗎？有沒有起來走走，下次幫妳買一根真的拐杖好嗎？
我們不要再用登山杖和曬衣棍了。
我也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無法動彈。
虛空比鐵塊重，比眼白柔亮。看了一整天的窗簾縫，光束游成一隻隻藍絲絨蝦再被我黑色的臉慢慢吃掉直至完全失蹤。
我的臉圍困這個世界，我黑色的臉。
又活過了一個白晝。接下來則必須面對沒有盡頭的惡夜，每一次這份殘暴都如嬰孩的頭顱一樣新。一樣酥脆、一樣可憐。
但我會倖存。我會再活過一個白晝再活過一個惡夜再活過一個白晝。我的身體會愈來愈老愈來愈沉。而妳，會更輕。
直到某天我活過的時間遠遠超過我們活過的時間。我想，我還是會記得妳。
但我不會再哭不會再輕易把心啜成一口蜂窩，分娩有毒的螯。我會在夢裡對妳笑，跟妳聊天，像兒時我們一起在客廳看八點檔時那樣。
我會繼續虔誠地思考妳。書桌前會一直貼著妳嫌醜撕碎又被我偷偷黏起的那張照片。（妳的臉碎得好漂亮，檯燈的冷光迷路在裡頭就像一尊琉璃光如來。）
我的胸口會一直空著，等妳放上死前說好要買給我的觀音玉。我會一直一直記得妳，直到見到妳那天，我會抱著妳。以精準敏銳的力道，絕不會再讓妳碎成粉塵。
我會抱著妳。奶奶。我會告訴妳，最後一個認識妳的人已經死去。就在這裡。
「現在開始，妳可以真正地死了。」
我會告訴妳所有妳離開後的事。
就好像
就好像妳從沒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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