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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陳允元/初一家庭小旅行

2024/04/05 05:30

圖◎阿力金吉兒

◎陳允元 圖◎阿力金吉兒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大概十年左右吧,正月初一我們家的行程,就是墾丁小旅行。雖然前一天通常晚睡,但天還沒亮,媽就分批把大家喊醒,好趕在七點前出發。我與妹妹是第一批,因為小孩子總愛拖拖拉拉。等到我們早餐吃得差不多了,媽才要我們上樓叫爸起床。「為什麼爸能多睡三十分鐘?」我們抱怨。媽說爸要開車,讓他多睡一點。記得爸年輕時候有個特殊技能──不是秒睡,這很容易,我也會。而是起床到出門不用十分鐘,且馬上可以清醒開車。就像某些不需要熱身太久的中繼後援投手,手甩一甩,就可以上場投球。

爸的早餐是在路上吃的。停等紅燈時,媽從副駕駛座遞麵包給他,上國道前就吃完了。此時天也差不多都亮了。如果是好天氣,開春第一天的晨光,會越過中央山脈,映在我們左邊的臉上,並在行經某些角度路段時燦爛得讓我們睜不開眼。爸翻下遮陽板,在長長的路上,與媽斷斷續續地交談著。若不說話,兩人就靜靜聽著廣播節目主持人的新春饒舌與歌曲連播。我和妹妹坐在後座。儘管睡眠不足,卻也沉浸在過年莫名的亢奮之中。即便過了那麼久,後來我們也不曾再訪墾丁,但我仍清楚記得旅途中某些光芒萬丈的瞬間。

我喜歡出去玩,特別愛靠在窗邊看風景,不過我的意識似乎始終沒有撐到高雄市區。再次醒來,已是枋山的海岸了。我半睜著眼,恍惚地瞇視窗外速度中的防風林與波的羅列,間或再度落入淺淺的睡眠。等到媽把我從回籠覺中喊醒,我們已經抵達墾丁。感覺似乎睡了很久,但一路暢通,其實才九點多而已。

我們的行程,總是從社頂公園開始。倒也不是為了賞蝶、觀海這種雅興,或是深具教育意義的熱帶植被、珊瑚礁岩地形。對爸而言,正月初一與家人到生活圈外的大自然走走,呼吸新鮮空氣,順便運動流汗,才是最重要的目的。而墾丁就是台南出發半日遊所能到達的物理極限。我們沿著步道前進,行經小裂谷、石灰窯、大小峽谷,來到大草原。廣闊的草原望去,就是三面環繞的巴士海峽。回頭翻看相簿,因為年年都來,我在這裡留下不同年分的照片,幾乎可成為一部編年史:有小瓜呆造形粗框眼鏡的國小時期。有戴兄弟象棒球帽的國中時期。也有開始在意起髮形、擺姿勢拍照的高中時期。那時候我還瘦瘦的。無論跆拳道,大隊接力,棒球,籃球樣樣來,十足的運動少年,直到有一次搶籃板嚴重弄傷了左腳踝。照片中的爸,差不多就是我現階段的年紀。四十歲的他還沒開始到體育場練跑。頂著一顆啤酒肚,天天跟客戶應酬。倏忽二、三十年過去,物換星移,我們也互換了體形。

大約十一點,我們離開社頂公園,到墾丁大街午餐。不時推出新玩具的麥當勞是首選。後來大一些了,還是循例吃麥當勞。肯德基、三皇三家似乎也各吃過一次。十二點,遊客湧現,我們便棄守大街,繞過鵝鑾鼻往東,到佳樂水海蝕平台觀浪、吹風,或是折返,至南灣沙灘脫鞋散步,看別人騎水上摩托車。下午一點半,恆春已人滿為患,南下路段也開始堵塞,就是該撤退的時候了。在速度中,我們逆著對向車道綿延數公里的蛇陣揚長而去,一路向北。每次這時候爸都很得意。如果沒有意外的變數,四點左右就到家了。大家解散,各自午睡。睡飽了,再吃遲一些的晚餐。這麼多年下來,幾乎已形成一套標準流程。

正月初一全家的墾丁小旅行,我記不確切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結束。但從留下的照片及零碎的記憶細節估算,應該至少持續了十年左右。直到某一次,大概是大學階段吧,我跟爸說:「能不能不要每年都去墾丁?」爸有些訝異。「墾丁不好嗎?」我說也不是不好,但不想要每一年都一樣。於是在那之後的正月初一,我們同樣一早出發,只是目的地換成了杉林溪、關仔嶺、六龜、旗山、或是柴山。後來也有兩、三年,就近到高雄田寮的月世界。因為沒跑太遠,也就不用像從前那樣早起。月世界是高鹼性的白堊土地形。山脊崎嶇嶙峋,草木難生,如月球表面般廣漠、荒涼。雖然很魔幻,但其實我不太喜歡那裡。正月初一到如此寂寥的地方走春,感覺不是很好。於是爸說:好吧。以後都你決定。

此後每年除夕的年夜飯後,我的任務就是想想明天要去哪裡。當然不是所有的提案都能通過。過年期間到處塞,必須經過爸的可行性評估。媽還在時,記得我們去過布袋漁港、蚵仔寮漁港、還有興達港。一來我和爸嗜海鮮,也因為媽那幾年爬階常氣喘吁吁,到港邊散步較不費力。布袋、蚵仔寮都是第一次去。倒也不是真的為了烤蚵仔、炸蚵炱(ô-te),那些在台南也吃得到。但全家一起到沒去過的地方走走,總覺得新鮮有趣。

興達港離台南很近,是平日也會去的地方。我們在離港有一段距離的路邊下車,進入木麻黃公園,穿過林投虛掩的小徑,沿著海堤慢慢散步。堤的右側是海,到底左轉,就是觀光漁市。視線的盡頭,是霧靄之中的火力發電廠。那次的興達港小旅行其實不在初一,而是初二,我記得很清楚。因為在那之前我到東京做短期研究,必須待到初一返台,才能滿足補助計畫的在留天數。在興達港,我們的目標是剛油炸起鍋的花枝丸、旗魚黑輪,插著竹籤邊走邊吃特別美味。彼時媽的身體有些狀況,醫師叮囑要少吃炸物,於是我們也買了一盒汆燙小卷。小卷新鮮,每隻抱卵,竹籤戳進去可以感受到某種飽滿的張力與層次。

準備離開漁市前,在路口巧遇回高雄過年的學妹T與她的阿嬤。我說:才剛跟媽聊到妳,居然就遇到了!阿嬤也是見過的。某次學妹帶阿嬤來聽研討會,我還吃了阿嬤切的水果。沒多聊,簡單互道新年快樂後,就分開了。媽害羞,只隔著距離向這邊微笑點頭。當時的我們並不知道,那將是與媽最後一次的正月家庭小旅行。因為是常去的地方,沒特別想到要合影留念。所幸還有學妹與阿嬤的記憶與我們共同見證。也許有感於人生的無常吧,後來我養成了隨手拍照的習慣。

媽過世那年,妹妹出嫁了,初一旅行團的規模縮編,只剩爸與我兩個人。小時候,爸雖然也常在假日帶我們出去玩,但他認為孩子的事就交給媽,他在外頭打拚賺錢,有大事再找他處理。因此長久以來,我與爸的溝通多透過媽的中介。雖然他每天回家,但少有一對一的深層互動。如今媽不在了,妹妹也要初二才會回來,這樣兩人組合的初一小旅行,此生還是首次。如此缺乏迴旋空間的近距離接觸,不光是我,我猜想爸也多少有點焦慮吧。

不過人少顧慮少,我們似乎也解開了某種隱形的拘束器。某年初一睡醒,兩人決定直奔東港華僑市場吃黑鮪魚中腹與白旗魚當早午餐。我們也曾驅車前往口湖沿海地帶,看人養馬蹄蛤、曬烏魚子。本來對蠟封烏魚子很感興趣,但是覺得貴,最後什麼也沒買。儘管相處模式仍待磨合、建立,但關於海鮮,我們父子倆擁有高度共識,且具備堅強的意志。在如此明確的共同目的之上,我們年復一年找路、共食,當然也聊天。托海鮮的福,這一段段不算短的路程,正好是練習日常對話的好機會。雖然與爸漸漸不尷尬了,坐在副駕駛座,我還是時常想起媽,希望她此刻也跟我們在一起。

幾年後,我結婚了,初一的家庭旅行加入新成員。

妻與我同樣是台灣文學研究出身,但對海鮮的興趣低落。簡單來說,我與爸的交集是海鮮,與妻的交集是文學。而妻與爸之間,唯一明顯的交集似乎就只有我了。因此每次規畫行程想到我是唯一的交會點,就覺得壓力山大。

結婚三年多,我們初一家庭小旅行的行程畫風一變。從前一階段的漁港、海邊,變成了屏東下淡水溪鐵橋、美濃小鎮,以及新化老街。而且每一條路線,都暗藏了某種程度的文史踏查。我對1913年竣工的下淡水溪鐵橋產生興趣,是因為日本時代住在屏東的日本詩人黑木謳子曾留下詩句:「連絡橫跨下淡水溪的這偉大的構造」、「鋼筋與鋼筋交錯的bridge」,想親身體驗詩中熱帶情調與機械美相加乘是什麼感受。但是提案時,我當然不會跟爸說想去考察什麼黑木謳子的文學地景,而是說欸我在網路看到那座鐵橋很美,兩年前重新開放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到美濃與新化,對我與妻來說,當然是為了平常不那麼容易去的鍾理和紀念館與楊逵文學紀念館,不過提案的名義是想跟爸吃客家粄條、看老街華麗的建築立面。前年在美濃吃完粄條小炒、羊奶、檸檬冰,準備上車離開的時候,我像是突然想到地說:「啊,記得這裡有一個鍾理和紀念館耶!」想要拐爸陪我們一起去。我開啟Google Maps的語音導航,請爸把車開進蜿蜒的長巷、廣袤的田野以及山林。當人煙漸少,車愈來愈靠近山區,爸不安地問:「這種地方真的有文學館嗎?」我說我也是第一次來耶不知道,但導航說有。事實上導航也不認識鍾理和,一直將他的名字誤念為鍾理ㄏㄢˋ。爸對文學不感興趣,每次返程都不免碎念:「如果不是你們念台灣文學,我應該一輩子都不會想到要來這裡。」但他總是願意在正月初一隨我們許願,跑這麼長的路,到不認識的作家紀念館看看。之前看我博班念很久、畢業後四處投履歷時他也常說:「如果人有下輩子,我會建議你們不要再念台灣文學啦。」我忍不住回嘴:「如果不努力一點,下輩子可能就沒有台灣文學啦。」我知道他是心疼我們。

漫長的學期即將結束,年節將至。今年初一要到什麼地方旅行,我還沒有想法。也許該輪到爸許願,睡晚一點,到東港吃黑鮪魚當早午餐,或清晨出發直奔墾丁,到社頂公園大草原看海、吹風,墾丁大街吃麥當勞。我願意跳過一、兩次文史踏查或紀念館行程,並承擔起說服妻的責任,一同到東港吃早午餐,或邀請妻加入我們,早睡早起,以新的組合重溫那些年的初一墾丁家庭小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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