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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張郁國/過年

2024/04/19 05:30

圖◎唐壽南

◎張郁國 圖◎唐壽南

小時候在過農曆年時,與大人們一起回南部,並在大人們互相寒暄的場合中,與彼此家庭的小孩子一起進行社交活動,他其實對這樣的聚會感到不自在。

平常並沒有一起生活,突然聚在一起,並且要適應這些堂兄弟或表姊妹的個性,似乎是要他做一件不擅長的工作。偶爾,二舅一喊他的名字,也會不知所措起來,表現得更加害羞。親戚長輩們一個個聊著聽不懂的話題,他記得有一個表哥提議一起去烤地瓜,其他孩子們紛紛贊同,於是一班人馬移向祖厝後方一塊休耕的田地,年紀大的孩子指派任務,大家開始四處找土石,沒多久,一座逐漸尖起來的土窯就蓋好了。他看著煙從土窯的孔洞裡冒出,竄上空中,倒也看得出神。這時一個表妹靠過來問他,「你這學期有沒有背過那首跟捕魚有關的課文?」他知道她說的是哪一課。於是,她兀自背起那篇課文,他傻傻地跟著背起來。還有一回,大家在一個房間內打起枕頭戰,他因為不是那麼投入地玩,且刻意認輸直接躺在地板上,而當時穿著粉紅連身裙的表妹與其他大孩子的攻防戰正如火如荼展開,她不斷以雙手揮動枕頭,腳步卻一直往床的邊緣退,就在不經意之間,他的眼神翻進裙內,從肉色的大腿往上,另一道神祕的白色就被他收進眼底。表妹的內褲以及背部的線條,僅停留在他眼裡幾秒鐘,但會在往後的日子裡,尤其是升上國中之後,這樣的記憶畫面不時會浮現在腦海。

這群孩子過於喧鬧的吵雜聲,讓在樓下打麻將的親戚們不得不請嗓門最大的二舅上樓,當門一打開,伴隨孩子們記憶中的驚天吼,全都被震懾住了。二舅要所有人罰跪面壁思過,一群孩子只能在掃興中期待晚餐時間快點到來。而他這時更加覺得自己與這群親戚是不同的,在認為自己被連帶受罰這樣的委屈情緒中,他更覺得過年真是一件惹人厭的事情。

而記憶中在過年時外公不常出現在大家面前,聽一個表姊說外公有自己的工作室,就在田地裡那一小間農舍,至於外公在裡面做什麼,孩子們卻都沒興趣知道,他只聽說外公都在裡頭喝酒。

每當除夕夜躺在祖厝二樓的榻榻米上,一過了半夜,劈哩啪啦的鞭炮聲就不間斷,不知躺了多久,總算靜了下來,或是不知不覺間由散漫的思緒進到眠夢中,但隱約聽到樓下的廚房傳出窸窣講話聲,才知道已經天亮了。祖厝是一幢經歷過地震的建築,二樓佛堂接近陽台的牆隅,地板變形鼓起。當他起床盥洗後,被大人喚到佛堂,大舅已點了香,遞給他向觀世音拜拜。他老是喜歡在那鼓起的地磚上跳幾下,而外公這時候就以吼聲出現在樓下的客廳,似乎是不滿外婆的囉唆而發脾氣。所有的孩童晨起後依序到客廳向長輩拜年,同時領紅包。這是他的童年回憶,而有一次過年,是他永遠不會忘記的一次。那天是大年初一,外公在酒意中執意要帶他出門去拜訪朋友,他不曉得什麼原因,可能是可以暫時不需跟那群表兄弟妹社交,所以欣然接受這個提議,即使其他大人的臉色似乎不是那麼贊同。

向外公的友人拜年之前,外公還從廚房找了紙袋裝一瓶未喝過的高粱。上路後,他先被外公帶到一座廟裡,祖孫兩人走向一個魚池,外公問他有沒有看到烏龜?池子角落的石頭堆,的確有幾隻龜抬頭仰望,不知道是否在廟裡待久了,也懂得拜天,每一隻龜都像是被法術咒語釘住般不動。魚池裡還有幾尾游動的錦鯉,魚池的圍欄不高,外公再問他,要不要烏龜?他沒說話,頭好像稍稍點了一下,於是外公就左腳接在右腳後跨過圍欄,再慢慢蹲下身,眼光左右來回巡視一番,選一隻比較靠近的,翻看龜殼底,好像在看六合彩明牌似地,放下後,再挑另一隻,這樣選到第三隻,兩手將牠抱起來,龜頭及四肢瞬間都縮進殼裡。

當祖孫兩人抱一隻龜回到祖厝家門口時,其他的孩子們在前院嬉鬧,發現了烏龜,都紛紛靠近他們,欲伸手摸龜,遭外公制止,他說這烏龜不能受到太多驚擾。就這樣,烏龜在大年初一這一天被外公帶進他的小農舍,就沒有在大家的眼前出現過了。

表妹問他,外公的朋友有沒有給紅包呢?這個問題讓他回到那一間鐵皮貨櫃屋,那個晦暗的廁所內,懸掛著潮溼的毛巾,一個塑膠水桶置放在水龍頭底下,盛接那鎖不緊的水滴,一滴接一滴,像是這間鐵皮屋的計時器,把這一處他想忘記的時光,一滴又一滴地,滴在他的記憶地下室一處死角的地板,那是他最不想要去的地方。

離開廟宇後,祖孫倆繼續朝友人家行進,似乎愈走愈感到寒風凜冽,原來是房屋愈來愈稀疏,在被氣象播報員預測寒流來襲的大年初一早晨,兩人不知何時走到一座棗子園,彎進一條兩旁栽滿蜜棗的小路,不遠處有一幢紅棕色屋頂的鐵皮屋。

他從回憶裡聞到散發出來的老年人氣味,並且於喉間浮上一股噁心之感。客廳靠角落一處,一個身穿黑底粉紅碎花襯衫的初老男人,正與其他男人坐在各自的木製籐椅上,圍坐的正方形桌上中央位置是一疊散亂的撲克牌與分四堆的紙鈔,正在玩大老二,隱約還有古龍水的味道。他看見外公向四個老男人們致意後,安靜地走到電視機前的沙發坐下,他也跟著。

鐵支五。碎花襯衫老人甩落五張牌,其他人沒有動作。

三條七。拉斯斗,碎花襯衫老人以日式腔調英文提醒牌友,他剩最後一組牌了,依舊沒有人釘牌。

這一句日式腔調英文的提醒詞,讓屋裡的眾人像是部隊被下達稍息的口令,客廳的氣氛瞬間像是被釋放開來,有伸展肩膀的,有歎氣的。粉紅碎花襯衫老人將各方紙鈔收攏在兩掌間整齊疊好,再稍挪屁股將錢塞入褲子口袋。

幹。我拿這什麼牌。另一個嘴上有髭毛的老男人把手上剩餘的牌攤撒開來,再將手掏進胸前口袋要拿菸來抽。

老吳啊,有輸有贏,過年就過年,別這樣子。一個髮色最黑的老人起身,緩步走到電視機前的茶几,從茶几上一圓形塑膠盒內的繽紛糖衣中挑出一顆花生糖,一面拆糖衣一面緩頰安撫這位輸家的情緒。

阿公,我想上廁所。

大家好,這是我的孫子阿光。外公同時將手中的高粱放到茶几上。

老宋,這麼客氣幹什麼?哎呀,孫子這麼大了呀。

來,來,我帶你去廁所。那個粉紅碎花襯衫老人腳步蹣跚地越過屋內的雜物,左手搧向自己,眼神帶著笑意,要他跟過來。他與老人走出貨櫃屋,到後方一間同樣是簡陋鐵皮裝潢的廁所。沿路的地上有翻肚死蟑螂、乾掉的野狗屎和菸頭,這一條小徑與鐵皮貨櫃屋和廁所的關係像是一截腸子,當老人們還年輕時在貨櫃屋裡飲酒向彼此取樂,在撫摸與探索之間,在很多事必須祕密進行的那個年代,他們在鐵皮裡找到露骨的欲望,只要不驚動各自的家庭生活,這間鐵皮貨櫃屋就是老人們的弟兄集會所,也許曾經有幾個男孩被不知情地帶進這鐵皮內,被無處發洩的欲望得以找到出口。

老人讓他先進去,他發現廁所門無法上鎖,關不緊而露了一道門縫,站在外頭的老人又有意無意地不斷朝裡面張望,這讓他尿不太出來。這時,老人突然開門進來,呈現在他眼前的,不只是老人的形影,率先映入目光的最突兀之處,是老人黑色的西裝褲中央已露出一截肉色條狀物,布滿醜陋的皺紋。老人臉上則是他不曾見過的線條,那線條構成的笑已不具笑意,只在童話故事書裡的巫婆插畫看過。老人跟他說,自己老了,有時控制不了,所以趕緊掏出來,以免尿到褲子。老人往他那裡看,拇指和食指還不斷在拉動他自己褲頭皮帶下方那條委靡的小肉腸。他即使不曉得接下來會怎樣,但已知道狀況不對勁了。

阿光,乖啊。我來幫你看看。你今年幾歲了呀?會不會打手槍?老人自己的肉腸只剩放尿的功能,再怎麼拉動也挺不起來,於是老人改將自己布滿老人斑的手襲向他,像一條蛇,如蛇嘴的手掌由拇指與其餘四指組成上下顎,朝他的陰莖包覆,老蛇緩緩地含住他,那不屬於自己的手指,朝自己身軀的一部分,做出自己沒做過的動作。老蛇之口略微高過自己的體溫,那厚重刺鼻的古龍水味讓他產生想嘔吐之感,而他已經沒有尿意了。

他看著表妹,想到外套口袋裡裝有老人在走出廁所後塞給他的一個紅包。

回到貨櫃屋裡,他無法判斷剛才在廁所裡發生的事情是屬於哪一種經驗。在他所經歷過的事情,總有可以歸類的選項,而這位老人對他所施予的行為像是從外頭輸入到體內的一種惡劣情緒,震懾他的感官,以致於無法做出明顯的反應,只剩下雙眼還在眼眶裡尋找熟悉的人物及場景,但是當他把眼神投向外公時,像是找不到正確的密碼解鎖一樣,眼中的外公仍是原來那個世界的外公,而他,彷彿從另一個時空回來,即使僅僅不到十分鐘,他卻已不再是原來的他。尤其當他看向外公時,那迷茫又已裝滿酒精的雙眼,更是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在回家的路上,尿意來襲,他趕緊到路邊的棗園,卻又突然尿不出來,倒是淚水先不受控地滑落到下巴,然後,一股情緒被他抽噎著,接著是鼻涕與眼淚同時滲出,這時他才把那一泡被老人斑之手嚇阻的尿,射向一棵棗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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