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夏日歌單】 李桐豪／Smells Like Teen Spirit

◎李桐豪

◎李桐豪

每個人抽屜裡也許都有一個壞了的iPod，至少一個。

最初那個，白色外殼，三代或四代，2004年購入，20G。跑步聽，讀書聽，通勤聽，把iPod聽成身體的一部分。一回，iPod隨意擱床上，一屁股坐下去，面板沒碎，螢幕卻滲出一抹藍色蚊子血般的電漿。無法閱讀面板上文字，也無法正確地召喚出喜歡的專輯、歌手，於是擱在抽屜裡星沉海底，漸漸遺忘。後來，在Costco買了平價菲利浦床頭音響，把盲眼iPod安插上去，隨身聽像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的夢讀獸骨綻放冷藍色光芒。The Beatles、Nirvana、黃耀明、王菲、林憶蓮。年輕時愛過的偶像，在床邊為我唱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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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保持真誠》，總是想起這個隨身聽。

該書是台裔學者徐華的柏克萊青春回憶錄。他的父輩上世紀七○年代由台赴美，第一代移民設法活下來，第二代的徐華負責講故事。講九○年代舊金山陽光和校園裡騷動空氣，講成長煩惱、自己聽的音樂、閱讀的書本，往來的朋友。他叨叨絮絮，回憶充滿太多細節，鉅細靡遺到他彷彿從未離開他的青春。YT有車載斗量的懷舊金曲，但關於記憶的修復工程，沒有什麼做得比文學更精確，村上的《挪威的森林》六○年代早稻田回憶如此，徐華《保持真誠》九○年代的回憶也是如此，「寫作帶來一種活在當下之外的方式，略去當下的質地和緩慢，將當下轉化為語言，你只思考語言，不思考當下。」

壞掉的隨身聽和《保持真誠》連結，除了書中不斷Repeat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是自己讀書時代的背景音樂，還有作者與讀者心中都有一個早早退場的男孩，寇特．柯本的鬼魂無所不在。

念大學的時候在書店打工，有一個學弟同事，總是穿著綠色開襟毛衣、破牛仔褲、Converse帆布鞋來上班，工作時總是會大聲播放涅槃的《Nevermind》，「Here we are now, entertain us. A mulatto, an albino. A mosquito, my Libido. Yeah, a denial, a denial...」彷彿整個世界跟他作對，始終悶悶不樂的學弟總是跟著唱和。一天，借了他成套的《怪博士與機器娃娃》，說回家一邊吃雞排一邊看漫畫，笑一笑，心情會好一點。一個禮拜後，他跳樓輕生。

那時候，父母正當壯年，家族沒有長輩離開，學弟的退場是自己第一次離死亡這樣近，太衝擊，心裡開始排名單，1992年4月，尾崎豐歿，廿六歲。1993年6月，黃家駒歿，卅一歲。1994年4月，寇特．柯本歿，廿七歲。1995年6月，邱妙津歿，廿六歲。1996年8月田啟元歿，卅二歲。1997年11月張雨生歿，卅一歲。把學弟和這些英年早逝的靈魂並列在一起，死去的人永遠青春，活著的人哀悼青春。

耽溺死亡與童男童女之舞，乃是因為青春太美好，害怕未知的未來。然而人過中年，面對健檢的紅字，發現死亡一點都不美好。心痛的原因可能是心肌梗塞，而非失戀。青春大觀園遲早都是要毀滅的，每個寶玉黛玉有一天都會老成賈政和趙姨娘，然而中年人活成討人厭的大人，都是為了房貸車貸，為了長輩妻小、貓貓狗狗，無非是擔當與責任（何瑞之哭哭）。

被年輕人討厭就被討厭了，轉身讀一本同代人寫的青春回憶錄，或進戲院看一部年少時愛過電影經典修復，不是為了討拍，也不可能倒轉時光，Smells Like Teen Spirit，沾染青春的氣息，無非記得夢想有多珍貴，記得本來面目，肝硬化了，發現心還有一個小小的角落是柔軟的，夠了。●

■【夏日歌單】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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