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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陳維鸚／還想怎麼了 － 2之2
圖◎顏寧儀
◎陳維鸚 圖◎顏寧儀
剛來到這世上還不久的小嬰兒愛睡覺，但他似乎不怎麼喜歡嬰兒床，好不容易哄睡，才一放下就嚶嚶不停，剛來那陣子你奶奶總是揹著，要不就抱著，全家整天戰戰兢兢，連走路也得躡足，深怕吵醒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的嬰兒，但長時間下來不是辦法，向各方打聽找來了一張有如Z字形的搖床，構造簡單卻充滿智慧，柔軟堅韌的棉布能將嬰兒緊緊包裹，宛如被包覆在懷裡，更厲害的是搖床會隨身體扭動輕晃，就像裝了自動馬達，也因為輕淺，不如嬰兒床安全，必須隨時有人在身邊，所以只能做為短暫替手的工具。雖然已有照顧三個孩子經驗，但面對受雇照料別人家的孩子，責任更加沉重，擔心出事，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所有人輪流當起了保鑣，至少得有雙眼睛無時無刻盯著。那個時候我們都不太喜歡他，你說誰會對一個愛哭又無法講理的對象感到和善，久久緊繃總讓人疲憊，就像枷鎖，何況他還奪走了大多時間的關愛。
大概過了一個月或更久，我不太記得，小嬰兒愈來愈少哭了，可能是習慣了家裡的氣味，空間也漸漸熟悉，有了安全感，奇怪的是我們也習慣了嬰兒床、嬰兒車，變成客廳基本擺設，小嬰兒變得不那麼礙眼。假日我們在客廳寫功課，收音機擱在靠近窗戶的板凳上，賣藥主持人的推銷從破舊喇叭裡嘮叨著，非常不喜歡這個聲響，但你奶奶說這是用來緩衝屋外聲音，像是用一個固定頻率的音波環繞嬰兒，讓外在噪音不至於突兀而嚇醒他，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加上收音機偶爾也會唱出好聽的台灣民謠，才忍住將插頭拔起的衝動。
除了忙家務，空檔時你奶奶又開始織毛衣，她說等小嬰兒再長大一些，學走路時就能穿上，毛線輕輕柔柔的，保暖又舒服。還有印象嗎？奶奶也曾為你編織過。因家庭代工之故，家裡留有許多毛線，你奶奶總會挑出最配對的顏色，有時也會將尺寸不合或是款式老舊的毛衣拆線，再重新組合成新毛衣，每個人至少都有兩、三件以上，像是個印記或是標誌，每年冬天都會拿出來亮相，新加入的小嬰兒也被視為一分子。你奶奶整個人靠在矮籐椅上，微縮著身子，棒針在手裡流利地一上一下，腳趾頭則勾著連接搖床的繩子，小嬰兒一個哈欠或是晃動，趾頭就用力拉。每當我寫不出作業時，就會幫你奶奶數針數、纏線球，以為轉移注意力可以讓精神好，結果卻是愈數愈睏，後來你奶奶看不下去，就把腳趾頭的那條繩索遞過來。
「妳哄哄吧。」她說。
來了幾個月的小嬰兒，比剛來時胖了些，臉蛋白裡透紅，小唇吸著奶嘴，眼睛四處張望，不知道醒了多久，開始有些煩躁，穿著棉襪的小腳蹭著，小手也晃來晃去。拉了拉繩，搖床上下震盪了一會，他似乎很高興，發出咯咯的聲音。原先以為小嬰兒是令人煩躁的生物，慢慢覺得沒那麼討人厭，有次奶嘴掉出來時，我食指輕輕推回去，卻被他左手抓住，小小指頭力道卻不小，清楚感覺到被扣著，其實只要我施點力就能解開，但我沒那麼做，幾秒裡腦海閃過許多畫面。想起了國小健康教育課本提過女性身體構造，那時授課女老師讓班上男同學都離開教室，才開始跟留下的女生聊起，圖片中的子宮非常非常簡陋，像是某種蕨類植物的素描，又像透視的鹿角，同學們在課桌底下竊笑，一副事不關己，老師生氣地說，如果妳們都不了解自己，怎麼保護自己呢，結果下一堂課她使出殺手鐧，讓我們這些嘰嘰喳喳的女生看生產過程影片，瞬間全場靜默。不過事隔一年，我搖起小嬰兒的床，憶起這件事，心中已無當初驚慌，想著他應該是突破重圍才來到人間，在黑暗的子宮中，奮力游出陰道，尋找光亮的出口，也是一趟不輕易的路程啊。
小嬰兒長得快，添補副食品後就開始學走路，沒多久就會跑，得跟在身後追，學會正常飲食後，也能以簡單字句對應，漸漸地話愈來愈多，一會兒竟成了活潑亂跳的小男孩，轉眼間被家人接回，要上幼稚園了。這段期間我抱過他、親過他，餵他吃飯，為他沖奶，也曾騎車載他繞過許多小巷，牽著他在公園裡跳舞，已經習慣握住他的小手，聽他笑著喊我姊姊。他離開後又來了一個嬰兒，學會走路後便回家了，之後再來一個，過陣子又換了，不同家庭因素讓他們像蜻蜓點水短暫停留，我一樣抱著他們、親著他們，牽著他們的手，看著他們離開，每個嬰兒都獨一無二，他們的故事難以言喻，像是含苞花朵，未盛開前都不會知道花種。
就是這樣喜歡上孩子的，他們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直接反應討厭和喜愛，不用猜想笑容是否蘊含心機，他們想法單純，看待世界的角度令人心生暖意，儘管有時難纏、哭啼、無理取鬧，只要他們對我一笑，將小手伸向我，幾乎毫無抵擋能力。所以懷孕對我來說既不意外也不為難，自然也不會徬徨無措，一切彷彿水到渠成，當我和你爸爸決定成為父母時，你哥哥就來了，我們從未因不孕而困擾，計畫一開始執行，立刻收到結果，你的出生也是，當我們期盼新生命時，你隨即就到來。
之前看過一個關於投胎的故事，許多小天使在天上觀看人間，他們可以選擇來世的父母準備投胎，不知道標準是什麼呢？是憑感覺嗎？還是長相外貌？若能預測到未來，是否還會維持相同選擇呢？依宗教角度講的是「因緣」或「天主安排」，生物課裡教的是精卵結合，無論哪一方面，從呼吸的那口氣起，無時無刻都在印證大自然奧祕。軀體日益增長，大腦日趨複雜，終究成了世上僅有的唯一個體，世界裡的人從來都不曾重複。
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有機會選擇父母，如果知道是這種情況，還會急切地來見我們嗎？
醫學上解釋，你的疾病緣由是父母基因缺陷在相同位置，這也正是對你感到愧疚之處，生命起頭時就已經產生瑕疵，使你終生無不小心翼翼，生活不時踩在鋼索上，明明問題出自父母，但枷鎖卻是圈在孩子身上，我知道你有時很想飛，展翅卻又受限，同儕們可以盡情追求夢想，而你卻只能部分挑選，儘管你說過天地雖大，只要擁有夠用的即可，而我卻無法不心疼。
生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對父母和小孩來說，也是相互的成就與考驗吧，如今你已成年，不再是小孩，你也有許多難題，面對這個起跑點就輸掉的人生，你一直都在追趕，很辛苦吧，我知道你隱藏了諸多苦處沒讓我們知道，也曉得未來還有更多艱難，可是還能怎麼呢？你聽過那首王菲的歌嗎？「你眉頭開了，所以我笑了，你眼睛紅了，我的天灰了，天曉得，既然說，你快樂於是我快樂，玫瑰都開了，我還想怎麼呢？」曾經是你的搖籃曲，哄你睡覺時，我就哼著，靠著這首歌讓你一次又一次安然睡去，現在已經很久沒唱，你可能也不記得了。最喜歡的花從來都不是玫瑰，而我其實也不能想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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