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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小令/杯 - 2之2
圖◎郭鑒予
◎小令 圖◎郭鑒予
只剩下一邊能聽的耳朵,還妄想戴耳機,真是酷刑。不論線上會議或任何視訊需求,我都只能用手機或電腦大聲放出來,同時扯嗓對著機器的收音處,大聲講話。雖然買了無線耳機,但後來發現,跟買小茶杯一樣,毫無實用性可言。
小茶杯就不是拿來喝茶,是拿來品味的呀,我買了各式各樣的無線耳機,就好像買了各式各樣的小茶杯,可是每一種款式都只有一隻,顯然就是沒有想要跟誰一起喝。
那種感覺就像我用無線耳機的時候,只會用上其中一隻耳朵來聽,如果有人問我在聽什麼,我沒有辦法瞬間變出另外一隻可以聽的耳機給對方,讓對方戴上就可以一起進入一樣的世界。
小茶杯也是一樣。我收藏了一堆小茶杯,但每一款都只收藏一隻,如果有人問我在喝什麼的時候,我根本拿不出一模一樣的另一隻小茶杯,反而是形狀不同的小茶杯,難道只要有容器可裝可喝就好,我們真的就會覺得我們在喝的東西,是一樣的嗎?
伴侶知道我收藏小茶杯,也跟我分享他收藏的SHOT杯,專門喝濃縮咖啡用的那種SHOT杯,透明,也好洗。
後來,有朋友拉我去上陶藝課,老師問我想捏什麼的時候,我直覺說咖啡杯,有耳朵的那種,老師糾正我說,是有把手的那種嗎?我說對。對,就是杯子要有耳朵。
我捏好了一隻圓圓扁扁胖胖的杯子,跟我自己耳朵細細瘦瘦形狀差異甚遠的一隻小咖啡杯,杯子的把手從杯口連接到杯底,那曲線遠看幾乎是另一半中空的杯子。我假想著燒完之後,要拿這個杯子喝的感覺,就像是輕輕捏起一個人的耳朵那樣。
那畫面是捏住耳朵,接著往自己的唇部靠近,不是傳話,而是吞嚥,像吞嚥從前至今;對於耳朵或傳話筒的所有疑問。
然而,疑問增生疑問。陶藝課的老師有一天終於發現我花許多堂課一直在修同一隻杯子,忍不住勸我,問我是不是該上釉了,還要再等下次嗎?
明明杯子的形狀捏好了,杯子的單邊耳朵的把手也捏好了,但我抓著雕刀,一直在削減掉土身,磨耗很細微處的不滿意的弧度;老師每堂課都提醒我,不要拖太久,土太乾作品容易斷掉裂掉,修得差不多就趕快上釉,還有你那個杯子的把手,比例是不是有點大?
雖然陶作燒完之後會縮小一點,但我看著比例確實是有點大的把手,與杯身的感覺相互對比下,像一個有圓圓耳朵的人,有不容忽視的胖胖耳垂。拖了好幾堂,我終於肯幫杯子上釉,燒結,定終生。
拿到燒製好的成品後,沒有特別滿意或不,只是乳白色的釉,並沒有讓杯子看起來像新生兒,杯子的耳朵也沒有想像中的那種,會讓人想輕輕捏著靠近唇的欲望。我用這個杯子試過幾次喝茶,最後覺得捧在手掌心是最適合也最舒服的拿法,就算要捏起來,也絕對不會想捏杯子的耳朵,那個地方被修飾得太像需要小心翼翼對待的模樣,讓我自己要拿或要捏,都覺得麻煩不順手,反而直接把杯子整個抓握起來用還比較自在快意。
我才明白,刻意的姿態不會是生活的姿態,輕輕捏住耳朵靠近唇邊反而變成表演,絲毫不吸引人。我用了幾次杯子,認真感覺那份說不上來的彆扭,最後只用來裝一些小東西,也不覺得可惜。
交往後遇上伴侶的生日近了,我一時半刻想不到禮物,決定送出自己做的第一個杯子給對方。象徵性地表達我的心意,沒想到伴侶很喜歡,且真的都會用杯子來喝濃縮,但幾次觀察下來,伴侶沒有捏著杯子耳朵,也沒有捧在手掌心,反而握著圓圓胖胖的地方就直接喝起。那樣的容量,當然也會很快結束,且放下杯子。
即使如此,之後的我,也從沒想過要再做新的杯子。
只是有時會把耳朵跟杯子的事情混在一起想。
譬如挖耳朵的時候,那股輕柔重複的掏挖,真像每堂陶課的夜晚,我得一直面對一口杯子的內部,慢慢挖掉一點點土,只為了刨動的瞬間,可以重新調整裡頭的一抹弧度。
耳朵的外面當然也會順勢帶到,畢竟都要挖耳朵了,耳朵有內有外,自然會稍微觸碰一下像巡禮。
會讓我一直在耳朵上巡禮的原因,除了因為修胚修太久,修到自己都沒發現杯子其實已經出現裂紋,直到老師晃來身邊說:「這樣會太乾,這邊已經裂掉要沾點水,不能一次塗太多水,土的乾溼張力變化太大太強的話,到時候就不是表面裂開,你的土會整個裂進去,就不用修也不用救了。」
我沾一點點水,餵給土胎的表面,水很快就被吸收到看不出來夠不夠,不得不承認我在執著修胚修到完美的那幾堂課的夜晚,其實一直把杯子從稍微有點高度的,修掉幾乎三分之一的原因,是因為杯口一直裂,一裂,就要往下再調整出新的水平線,一修就是一圈,一圈的過程中如果還有過多停留,又很容易崩掉杯口的一個小地方,一圈出現一個新裂口,就要再往下修。永無止盡。
最後終於停下來,是因為我決定接受杯口無法做到完全水平,有起伏,有斜切,有奇怪的波浪感。
有一天,伴侶喝完濃縮,閒聊般問我,怎麼會想要做這個杯子?
我說,要解釋起來會講很久喔,我可以告訴你一個比較精簡的版本嗎?
就是啊,杯子對我而言,就像耳朵一樣的存在。有時候我喝完沖泡飲,會有一些小小的粉末屑屑貼在杯壁上,我就會忍不住想去舔,但在舔的時候,真的非常害羞,就好像在舔誰的耳朵一樣害羞。不過如果要問我到底是先覺得耳朵像杯子,還是杯子像耳朵的話,我會覺得是耳朵先像杯子喔,因為你也知道我會在賣場或家具店的杯具區,都停留很久,感覺像在盡情地欣賞各式各樣的耳朵,不然在外面一直盯著人家的耳朵,目不轉睛看個過癮,很容易會被當成變態,被狠狠瞪回來。所以我如果在搭車的時候,真的不小心被誰的耳朵的形狀吸引到的話,絕對會努力裝做一副在放空發呆、沒電失神的樣子,好好地用緩慢到耳朵的主人幾乎不會發現的方式,從外耳道的形狀,跟著軌道,朝內部可能的空間去探索,當然是用想像的方式啊。所以那次去學陶捏回來的杯子,幫助真的很大,我會知道在內部空間移動的時候,就跟挖耳朵的時候一樣,非得要柔和得像是每一個細微的彎處與弧度,都是精心設計,仔細思考過的。
我想我那時候會那麼執著一直修胚,尤其是杯子內部的部分,到杯子口緣的部分,一直來來回回的原因,真的就是因為,我實在好喜歡挖耳朵這件事情啊。
修胚的時候,感覺像有挖不完的耳朵,可以一直挖到滿意為止,而且還要適時地沾沾水,很小心地維持耳朵的溼潤感,這在挖耳朵的過程中,都是很重要的細節。
你也很喜歡這個杯子不是嗎?那是因為杯子有被我好好地挖過耳朵噢,有好好被挖過的耳朵,一定會記得這種美妙的經驗,才能夠成為美妙的杯子,這麼一來,這個杯子之後不管要裝什麼東西進去,一定都會成為美妙的東西吧。
沒錯。伴侶說,每天的濃縮咖啡,喝起來都很美妙。
我得意起來。對吧對吧,就是這樣。
雖然只是我自己一廂情願認為耳朵就是杯子,在宇宙中可以畫上等號的東西,但有些情況下還是不容易被接受,譬如我們喝東西有時候為了慶祝,不是會用杯子互相碰撞,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嗎?但當我們兩個如果猜中彼此在想什麼,難道不應該把耳朵貼著耳朵,就像杯子碰撞杯子一樣,類似成功按鈴搶答的瞬間那樣,值得耳朵互碰嗎?
聽到這裡,伴侶沉默看著我,不知道是聽不懂,還是覺得我這樣的神邏輯不可思議。
杯子碰杯子是為了要乾杯,那耳朵碰耳朵會是為了什麼?我覺得是為了不要思考。
不要動腦,不要講話。乾杯的時候要一口喝完,當然沒辦法講話,耳朵碰耳朵的時候,就好像把兩個杯子的杯口對準,無縫接在一起,那樣沒有要幹嘛,沒有任何意義,對我而言唯一的意義是,當一模一樣的兩個杯子,對準杯口密合的瞬間,就是宇宙銀河系的起點――
合起來的空間是宇宙,杯緣的那一圈就是我們的銀河。
很久都沒有任何聲音。我跟伴侶就這樣結束這次的話題。
後來,我不再提杯子的話題,也試著停止去關注任何一雙造形獨特的耳朵。
我確實繼續使用伴侶象徵意義上送給我的杯子,側聽這個世界的一切,耳鳴聲也還是有;我聽任何人講話時,一樣會分神漏聽,這些狀況都維持著原貌。
但有時,明明不在身邊,我卻可以清楚聽到伴侶的聲音,從那隻我印象中毛茸柔軟的小動物耳朵般的杯子裡,傳來伴侶的聲音在說話:你在嗎?你好不好?喂。喂。你啊――
我模糊的意識像個杯緣子,緊緊攀附在杯口,聽著「你好嗎?」的問句被慢速、放大、拉長、變形、重複無數次到,像宇宙從太空中傳來綿延無盡的聲音一直在問我: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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