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在我們的時代,我書寫 - 9之7】 蕭詒徽/編織沉默

2024/07/23 05:30

圖◎倪韶圖◎倪韶

◎蕭詒徽 圖◎倪韶

我為什麼還在寫呢?

不對,我應該先問的是另一個問題:你喜不喜歡自己的過去呢?

當我這樣問的時候,你應該至少會想到兩種向度的過去:一種是個人生命尺度上的過去,你讀過的學校,你談過的戀愛,你曾遇見的人和讀過的書;另一種則是比你的生命更巨大的,你的家庭或家族的過去,你的民族或國家的過去,以及在生物的尺度上你頭髮的顏色、你的身高、你的面容或你有沒有遺傳性疾病,這些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經形塑,並且在你死後還會繼續存續的過去。

我相信你並不喜歡自己全部的過去。同樣地,我也相信你並不痛恨自己全部的過去。

過去組成了你的生命。你對於過去的好惡,很大程度決定你對於自己的好惡。而不幸的是,過去有一個令人束手無策的特質,就是它做為一個事實時是無法改變的──出身是無法改變的。那個令你後悔的決定是無法改變的。再想下去,你會得到一個消極的結果:過去決定了你的一生,決定了你對自己的看法,而這個看法似乎難以動搖。

不過,這不符合我們的經驗,對嗎?就算過去再怎麼糟糕,我們總是還願意專注於現在,並且樂於嘗試努力改變自己的處境。為什麼?為什麼你,和我,還沒有徹底成為過去的奴隸?

有一種可能相對單純。《攻其不備》這部電影裡,一個富裕的白人家庭考慮收養一名流浪的黑人小孩,白人夫婦在金碧輝煌的浴室裡討論那名黑人小孩的不幸,談到他為什麼對自己的過去沉默,丈夫脫口而出:Michael’s gift is his ability to forget.

在丈夫的脈絡裡,遺忘是帶有正面意涵的。遺忘代表我們擺脫了痛苦對我們的宰制。遺忘在某種程度上,代表我們的未來是乾淨的。

但我想談的並不是遺忘。而且,丈夫顯然搞錯了什麼。

你一定或多或少曾經寫過日記。就算沒寫過日記,好歹也發過臉書貼文。每年臉書在你發某篇文的那一天跳出通知:「多年前的今天,您和您的好友留下了珍貴的回憶」,殊不知你跟那個朋友已經絕交五年了。回顧令我們感到陌生,那份陌生只是因為我們遺忘了嗎?

認知心理學告訴我們不是的,那份陌生不只是因為我們的記憶力不好。加拿大心理學者John R. Anderson這樣說:「人類表達內在思想時會歷經三個階段以完成過程:構造階段,即確定要表達的思想;轉換階段,即將思想換成言語形式;執行階段,即將言語訊息處理以口頭或書面形式表達。從而可以理解,言說產生是一種從句子的深層結構朝向表層結構的呈顯過程。」

我們的意思經由我們的言說與文字浮出海面。

但海並沒有那麼簡單。我想談的其實是海。

才不到五年前,當你想用一種年輕潮流的說法表達一件事情很酷,你會說「這超skr的」。十五年前,同一個意思你會說「這東西屌爆了」。二十五年前,你會說「這超ㄅㄧㄤˋ欸」。三十五年前(如果那時你在)你會說「欸這東西好霹靂」。

外在的語言系統,與內在的感覺基礎之間永恆地交互影響,彼此錯動。我們在這些縫隙之間交談和寫字,但在當下並不能即刻辨識出其演繹,像地球時刻高速旋轉,我們總不知不覺。

每個心靈都是深海,但海的外面還有海。說話和書寫,不只是一個人從深深海底浮出的過程,是一座海要浮出另一座海──有時好幾座──的過程。

就算自成海洋,也可能會被其他海洋淹沒。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費盡力氣浮出?海底不好嗎?

沒有不好,可海底是沉默的。而就像電影裡的丈夫想當然爾的誤解,沉默經常被誤以為是遺忘。

只有當你浮出海面,你才有機會動搖或介入你所處的,那個包覆了你的生命的表面的外在世界,而不只是純粹地受制於它。而那個外在世界,或許是社會學所謂的文化記憶或集體記憶,我則更在意它做為語言的部分。

你一定熟悉《想像的共同體》裡Anderson談「傳統」如何被「發明」。集體記憶,一如個人記憶,不斷被詮釋、變動;「發明」這個動作,並不是某一天所有人的記憶同時被篡改,而是藉由不斷地言說、不斷地書寫而達致的。

於是有了薩依德的名言:文化是記憶抵抗遺忘的一種方式。

薩依德的遺忘,指的當然不是Michael的遺忘,而是指詮釋的權力,甚至被詮釋的權力。

你知道的,其實海底並不沉默。或者說,海底沒有必要討論沉默。海底沉默,常常是海面上的人說的。

你注意到了,我的意思並不是教室裡「抵抗文化記憶是寫作的使命」那類教條。如果沒有,勞你注意,我的意思真的不是這個。

我想說的,更接近學者李依倩所言:「書寫將原先只存在於口語記憶的個人與社會經驗先轉成文字再付梓出版,個人的經歷、感受,社會的情景、活動透過敘事與書籍的物質性結合,常帶給讀者一種『記憶安穩地儲存其中』的感覺。因此,當代眾多媒介形式中,書籍或許最能達成懷舊任務,協助人們透過記憶回望過去。」

書寫被奉為媒介,即便我們當下的詮釋填充了它們被創造時的時代感。這當中當然也包含了機運。有時候這一切是被動的、不在作者的意識下發生的。

那麼一切是虛構的嗎?

不對,我應該先問的是另一個問題:所以,虛構怎麼了嗎?

一年半前我迷上了NewJeans,來不及跟著大家一起換上飛天小女警頭貼。NewJeans最年長的團員Minji才剛滿二十歲,二十歲是什麼概念呢?是真正的《飛天小女警》在美國開播時,她才負六歲。

如今,NewJeans是討論Y2K風格時不會繞過的女團,但她們從未活過Y2K。對此,美國時尚專家Kim Russell這樣說:「Y2K時尚流行與網路世界有緊密的關係。名人網紅紛紛在Instagram和TikTok務求以最短時間方式有效地流露個性,絢爛奪目的Y2K風格特別搶眼,而且容易引起年輕人的共鳴與話題。」

「我想疫情後的新常態對Y2K時尚復甦有一定的正面影響:大眾經歷長期的家居隔離之後,願意花更多時間打扮,繽紛且流露個性的服裝表達了他們的樂觀主義以及對未來的寄望,就像當時對千禧年的想像一樣。」

但Y2K的氛圍真的是如此嗎?當你回憶西元2000年,你很容易可以想到其他風貌的記憶。而那些記憶,都被當時留下來的作品以某種比例重建了,它們並不是以當初那種全面的、綿密的方式出現在你的感覺中,更像是從某一張畫中擷取了它所使用的色票,而靠著那組色票,我們不是再現、而是抽取那張畫給我們的印象,來到此刻使用它,或被它使用。

「人類具有將個人經驗加以歸類整理的能力,透過歸類整理建立起來的範疇或類目,就稱為概念(concepts)。在日常生活中,人類對於每次所認知的人、事、物,都會用以前經驗過的人、事、物予以比較並加以分類。

雖然沒有任何兩次輸入的感官資料完全相同,但從以前多次輸入的變因中,人類會抽取出該人、事、物的不變因,這些不變因在記憶之中可以留存很久,且用來和現在輸入的新資料做比較。人類所具有的這種抽取作用(abstracting)的能力,促成了概念內存著『關係』的本質。簡單地說,概念是同類事物的總名稱,它的本質是『關係』,也具有統合(unifying)的力量,所以能代表多種事物,把許多意義匯集到一個焦點。」

──Mervis和Rosch,1981

我為什麼還在寫呢?在這個人人努力強調文字式微的時代。

因為文字是最善於編織焦點的形式。

你注意到了,我並不是說其他藝術形式不具有Mervis和Rosch所謂「統合的力量」。但文字是最接近其所描述的概念本身,甚至有時被誤認為就是概念本身的東西。一首歌,即便是純粹對於其物理聲響的想法,除了聲響本身的呈示之外,我們只能用書寫描述。而John Berger也早在《觀看的方式》裡闡述過了:梵谷的《麥田群鴉》如今不僅是構圖、顏色等視覺的存在了,它是「梵谷生前所畫的最後一幅畫」這個句子的延伸。

許多分散的概念和集體記憶的碎片,潛藏在文字系統之中,等待人們將它們匯聚起來,形成一個又一個焦點。那就是作品。

好的寫作者們有意識地去尋找他們想要編織,或者他們認為需要編織的事物。而如果他們成功了,那些焦點就會成為新的象徵,新的色票;更重要的,等待下一次的編織。

像如今談權力關係中受到性迫害的對象,我們會說「房思琪」。像「PUA」從指稱Pick-Up Artists這個群體的名詞,變成濃縮把妹學中人格貶低招數的動詞。

編織。編織是我還在寫的原因。當多數人學習說話和書寫,僅僅只是取用語言中現有的結點,也因僅僅只是取用而受制於語言時,寫作是那個仍嚮往創造,組裝,擴張的行動。

如果語言是一間家樂福,對某些人而言,能夠買到貨架上現有的商品就足夠生活了吧。但我是那種經常想像,如果再多一個貨架,可以塞些什麼東西進去的人之一。

但我可能還有一種做為個人的意之難平:前述種種,「美」彷彿被我扁平化了,被當成一種手段。但並非如此。不知是天真還是遲鈍,我經常在不合時宜的場合這樣說:我相信創作。

我經常不合時宜地想起,作家唐諾曾經在《世間的名字》這樣寫過將棋天才羽生善治:將棋這種棋類,和其他棋類相比有一個差異,那就是棋子位階的變化。對局的過程中,一些棋子可以依移動而升級,死掉的棋子也可以藉由花一手回到場中。羽生善治的強悍,在於他無限擴大了這個特徵的意義,將棋子的變身納進他的布局之中。愈接近終局,那些先前看起來下錯的棋,從結果往回看,全都是他勝利的步驟。

那種恍然大悟,與一場場對手完全無法招架的勝利,羽生善治的戰鬥,展示一種已經站在結果的位置回望才能設想的過程。

那就是棋局中所謂的「神之一手」,明確地重新詮釋先前棋步意義的一手棋。

我相信寫作就是那神之一手──一個將被發明的詞彙,一個將會普遍的說法,一部將要存在的作品,讓過去化為過程。讓沉默不等於沉默。讓海洋不只是海面。

雖然,我們現在還沒有聽見。●

蕭詒徽,獲第九屆(2013)林榮三文學獎新詩獎佳作,第十屆(2014)林榮三文學獎新詩獎佳作,第十二屆(2016)林榮三文學獎新詩獎首獎、散文獎佳作,第十五屆(2019)林榮三文學獎新詩獎首獎。1991年生,政大中文系畢業。著有詩集《鼻音少女賈桂琳》,散文集《蘇菲旋轉》(合著)、《一千七百種靠近》等。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