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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在我們的時代,我書寫,9之9】 李桐豪/我在Threads寫文章

2024/07/31 05:30

圖◎阿尼默圖◎阿尼默

◎李桐豪 圖◎阿尼默

在Threads寫文章的第204天,我在個人頁面擇錄劉震雲:「沒有神的世界裡,人只能一輩子都在尋找,尋找一個人,和他說一句知心的話,一個人內心的洪流,其實已經足夠淹沒整個世界。」他人的牙慧後面不忘碎嘴一句:「江湖上走跳,誰又不是找一個聊得來的,年輕的時候,戀愛是在一張床上埋頭苦幹,後來,就真的只是蓋棉被,純聊天。」

該貼文一則回覆,38個按讚,冷冷清清。

與此同時,河道上有人風風火火地公審黃山料,75個回覆。有人展開關於電子紙和實體書的辯證,187個引用。也有人假託張愛玲,講一些女性雜誌心靈雞湯語錄,49個轉發。關於文學,每個人在Threads上都有好多意見想表達,有好多話想說。

去年7月5日,Facebook母公司Meta推出Threads,上線五天突破一億用戶,寫短文章、發短影音,其功能與推特(X)相仿,顯然馬克.祖克柏這一回是要和伊隆.馬斯克對著幹了。台灣與美國同步上線,太倉促了,台灣人舌尖還不習慣抵住牙齒,th發不出漂亮的齒擦音,脆的、穗子、睡死,一個Threads,各自表述。然而莫衷一是的發音無損今年上半年Threads全球流量,台灣10.09%,僅次美國,位居世界第二。

我是編號第5804537名用戶。在Threads寫文章的第一天,雨夜中跑到青年公園游戶外池,八個水道只有三個人,夏夜和池水一樣冰涼,岔出心神想到年度版稅結算,愈游心愈寒,上岸拍了照片,發文「無人知曉的夏日夜晚」,是巧合,也是故意,寫作者的處境也是這樣一座冷冷清清的游泳池。該貼文兩人按讚,比水道上的人還少。

「寫作者的價值貶得比日幣還要不值錢了。」Threads寫文章的第282天,在頁面上寫了這樣一句話,17人按讚,無人回覆。

心生如此喟歎,乃當日接受某雜誌訪問,題目是網路世代寫作者處境。過往二十年,相繼任職《蘋果日報》與《壹週刊》等主流紙媒,紙媒全盛時期,目睹發行單日破五十萬份的報紙,一則報導可以決定一家小吃攤的生死或者一個女明星的名節。文字可以重於泰山,然而不到十年,IG、YT等社群媒體取代四大報,文字輕賤得如一根羽毛。總統候選人寧可去和網紅們拍影片吃蛋糕講笑話,也不接受雜誌訪問,不相信盡責的記者能用文字將他們的信念傳達出去。

我無權傷感,因為最早在新聞台寫文章,先有了讀者,才有作品,才被找去媒體上班,自己怎麼說,都是網路時代既得利益者。2010加入臉書,起初在上頭寫讀書心得,或日常瑣碎觀察,朋友控制在一、兩百上下(至今仍是),後來開了粉絲頁,放工作的訪問稿,權充某種資料倉庫。自己貼自己的,一篇文章收穫幾百、幾千個讚並不以為意。有人留言了,禮尚往來回敬大拇指,不知來者何人,就先看見他們網頁寫下好有品味的樂評、影評或生活散文,這是什麼全民寫作的年代嗎?四大報昌盛時候,翻報紙可看不出這等高手在民間的盛況吶。

故而IG崛起,不覺得需要去湊這個熱鬧,在網路上寫文章就是要留存的,誰要發限時動態!你們玩你們的,我在FB安穩過自己的小日子即是。然而有一天,發現IG隨便一個兩、三萬人追蹤的KOL,社群寫幾百字的影評,發個兩、三篇的酬庸,等於當代寫作者寫一本書,定價三百塊,版稅十趴,印量一千本的進帳。寫作者是什麼很賤的東西嗎……

故而知道Threads上線時亮出「文字版IG」旗幟,內心是亢奮的,又輪到字戀者發牌了嗎?「打完手槍兀自想的,應該就是那個人了。在射出來的那一剎那,我們都是一樣卑賤和幸福的人。」一篇文章不要超過一百字,連續發個七、八篇色色的文字,當連載小說應該沒問題吧?17個按讚,無人回應。

「長輩從波蘭帶回來琥珀手串給我當禮物,喳喳呼呼地說,我已經在宮廟過了火,琥珀很珍貴,是佛教七寶,你知道什麼是佛教七寶吧?不等長輩說完,我悠悠地說道,金、銀、琉璃、珊瑚、琥珀、硨磲、瑪瑙。長輩驚駭莫名,以為我是什麼善男子居士大德,長輩渾然不知,只要是熟稔宮鬥劇的浮浪青年,是不可能不知道何謂七寶,是區分得了瑪瑙和紅玉髓。」蹭一下甄嬛、如懿的流量,應該會中吧?3個按讚。

在Threads寫文章寫了372天,追蹤1258人,平均一則三、四十人按讚。

不,Threads並不是這樣玩的,也許高人讀到這邊已經在旁搖頭歎氣了。社群軟體在字面上已經暗示了遊戲規則,Thread,英文是「絲線」之意。社群上你一言,我一語,Threads是把整個對話串起來的絲線。互動、互動,其經營的奧義始終在於互動。看哪個KOL不爽直接嗆,大數據會幫你把巴掌甩到他的頁面上,哪個網紅開了話題,快快去他頁面下答腔,等於直接端走他的流量。其屬性更迅速、更短小精悍,更適合即時、大量的意見交流,故而絲線也能補綴青鳥運動的文宣和資訊,串起了整個社會運動。

在Threads寫文章的第300天,轉貼自己訪問林夕的摘要,那文章放進了夕爺三十七首歌詞,私心以為是今年寫得最高興的訪問稿。有不知所謂的人留言林夕奧運寫〈北京歡迎您〉立場親中,香港混不去,才跑到台灣來的。見狀索性整段文章刪掉,因為你已經弄髒我的頁面了。Threads是巴赫汀「眾聲喧譁」論述最終極的實踐,然而人多嘴雜,高分貝也好容易淹沒了訴求的內容,不查證、看到黑影就開槍,只剩下響亮的口號,只剩聲音與憤怒。

與此同時,河道上有人羞辱黃山料,那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從FB、IG、到Threads,他有多暢銷就有多招人怨,然而新的演算法用恨意把大家都集結在一塊了。他是健身界的黃山料、他寫的歌詞是音樂圈的黃山料,山料變成了一個骯髒的字眼。

我在Threads寫文章的第114天,是訪問過黃山料的,契機正是因為私心想請教,平平都是寫作者,為什麼你18年上了排行榜,就一直沒下來過?暢銷天王從來不是偶然的,他寫好每一個章節會一頁一頁貼在出版社辦公室牆上,問編輯們的反饋,再回頭修改。篇章中某些段落字體會加粗加黑,或者獨立成一頁,他說因為有時候讀者可能不需要讀完一整本書,而是一句閃閃發亮的金句,彷彿籤詩一樣,隨意翻到,被觸動了,那就夠了。少數華文寫作者會像他這樣優化讀者閱讀體驗,他在乎市場,一切都是精準的算計,聊著聊著他會低下頭點開手機的計算機APP,加減乘除敲敲打打,然後抬起頭驕傲地說幾年內幾本書版稅創造了上千萬的利潤,每天都會看鉅亨網的他喜歡他的團隊跟他一起賺錢的感覺。

在乎流量的寫作者最終也被流量吞噬,但我也沒打算在Threads寫這件事替他護航,在上頭溝通一件事要付出的情緒成本真的好大,好疲倦。他又沒付我錢,我幹嘛要這樣做?

隔天,在Threads寫文章的第301天,林俊頴在「自由副刊」發表〈七舅公回鄉囉〉,《我不可告人的鄉愁》漂亮的台語文又升級了,文字是古典的,意象與修辭又是現代的,通篇文章可以小小聲念出來,那文字跌宕的音律彷彿清泉潺潺流過心裡,舒暢極了,且每句話都找到對應的漢字,這功夫像是排版工人,一個字一個字拼湊,整個作品像什麼日本金繼一樣的工藝,好美好美,但文字寫到這份上,閱讀有門檻,不能被影像化,不能跨國翻譯,小說發表後73人按讚,3人分享。Threads上無論是林俊頴或林俊穎,只有五則關於文藝營陣容的討論串,真是好寂寞好寂寞。

但林俊頴是不會在乎這種事的,與他抱怨這種事,他應該會冷笑一聲,覺得文字給你一切了,不然你還想怎樣呢。這個大前輩彷彿什麼僧侶,背對整個世界,兀自走進文字的密林裡,走得好深,深到不能再深,也走遠,遠到不能再遠。網紅歸網紅,寫作者歸寫作者,寫作者的牢騷只能用好作品去拯救,讀了了不起的小說,回頭是在Threads第204天那段劉振雲的句子,每一個字都在發亮:「沒有神的世界裡,人只能一輩子都在尋找,尋找一個人,和他說一句知心的話,一個人內心的洪流,其實已經足夠淹沒整個世界。」

在這個時代寫作,是為了找出獨一無二的一句話,一句頂一萬句。

浪奔浪流,為流量而寫作的時代是抵禦不了的,放鬆自己隨著浪潮漂流一段沒什麼不好,難保不會找到獨特的口氣描述這個世界,破防了,EMO了,站上時代的浪頭,變成下一個黃山料。但留在無人知曉的夏夜游泳池也可以。

在Threads寫作的第370天,大雨的晚上,跑到游泳池躲雨(沒有打雷,所以是可以的),雨水細細碎碎打在皮膚上,像是和心跳呼應的脈動,同一個游泳池,同樣是無人知曉的夏夜,孤單地游著,突然想起鯨向海,把你溫柔地撐起來的依舊是文字:「點亮海豹油燈/我又回到這小屋/對薄薄的寒壁哼歌/發顫的遊客在外觀望/怎能知道/這裡的孤獨其實很溫暖」。●

■李桐豪,獲第七屆(2011)短篇小說獎二獎、第九屆(2013)短篇小說獎首獎。1975年生,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畢業。《鏡週刊》人物組記者。著有《非殺人小說》、《時代如何轉了彎》(合著)、《紅房子》(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非小說獎首獎)、《不在場證明》、《絲路分手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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