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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林銘亮/情熱亞德里亞海 - 2之1

2024/08/05 05:30

圖◎徐至宏圖◎徐至宏

◎林銘亮 圖◎徐至宏

夢見斯普利特的陽光煮沸了亞德里亞海。我醒來,彷彿還聽見濤聲。情思恍惚,感覺自己正在橫移,我深吸一口氣,向自己說,我是在車上……這班夜車蒙著一頭的晨光雨露,仍在荒野中傻走。緩緩憶起昨天手機有「注意夜間致災性大雷雨」預報,透過玻璃窗懶洋洋地平望出去,唉呀遼闊的草地真的一灘一灘汪著水,像無數隻晶亮的貓眼初睜。

轉轉脖子,收緊腑臟,使力把身子扭正,聽見三層床都在埋怨、歎氣。想起來憋不住笑:出發前,L來信說這趟不得了,火車從奧地利維也納直達克羅埃西亞海邊都市斯普利特(Split),七百六十公里,等於從基隆富貴角直殺墾丁鵝鑾鼻再殺回頭,才四千多台幣,便宜得要哭。

「還可以淋浴呢,」信件末尾最後又來個附註:「官網註明加贈點心組合,以及白酒、餅乾、礦泉水,以一客早餐完美結束火車行程。」

半年前的事了,這種沒完沒了的免費附加在歐洲簡直是宗教奇蹟,基督再臨,真心為這樣划算的三位一體而嘴角上揚。「列車夜行歐洲大陸」這個意象既現代又浪漫,從世紀末的維也納一路駛向古羅馬帝國的陽光,到時候一下車,精神飽滿地君臨戴克里先皇宮(Diocletian’s Palace),極目四望,我是最殘忍的皇帝尼祿。

但那樣激情、非理性的時刻,已毫無可能。我抬了一下腰,自己為自己鬆綁,想起昨天傍晚,才登車便直覺不妙,長狹的通道讓我必須左腳踢右手舉,反覆調度大行李才能前進。一路走來,除了像飛機那樣小的廁所,連支蓮蓬頭都沒看見,淋什麼浴?包廂裡,兩張鐵床,三人座位,奧地利往克羅埃西亞的火車,警示說明卻是法文:「把你的髒手拿開,讓專業的來。」但是專業人士在哪裡?包廂裡沒有服務鈴,也沒有對講機,難道要對著月台大喊專業人士專業人士快過來嗎?包廂十分逼仄,橫塞兩個大字形的我就能滿,何一絲浪漫之有?生鐵塑料的現實敲擊我的腦袋,一下子清醒過來:夜行歐洲大陸的長途火車哪裡有好下場?《東方快車謀殺案》,雷契特被刺了十二刀;《布達佩斯大飯店》,古斯塔夫被士兵槍殺;《愛在黎明破曉時》,傑西和席琳談了場沒有結果的戀愛……可惡,歐洲的火車不能坐啊!正在擔心情形會不會更糟,一位金髮高中男孩探頭進來,微笑著問好,短袖短褲,背上一座煙囪似的登山包。

利用包廂裡的架子、鉤子、吊網,我們施展想像把行李雜物橫空,有效利用頭上每一吋的空間,坐在三人座上挺直腰,我校稿,男孩聽音樂,L寫日記,空氣中彌漫著無比的乾澀感,因為離開維也納之後就再也連不上網。感謝早餐單,完美的人際潤滑液,我順勢問他們要吃麵包還是7days croissant,大家都想吃croissant,雖然大家都不懂7days什麼意思。男孩說他從倫敦來,和朋友一起旅行,我忍不住和他分享我的倫敦自助旅行經驗,正講著,他的朋友赤裸上身出現在門口,說他搞懂了,早餐單和調整床舖都歸車掌管。我一邊回話,一邊盯著他櫻花色小巧墳起的乳頭。原來網路傳說都是真的。

果然,車掌挈器具來,椅背翻起就是一張床,放下隔板又是一張,把狹窄的空間分割蚊子腿那樣細細切割成三塊,我們正好插進去躺平,像木乃伊。男孩在確認床舖的時候,L都不答話,男孩以為L有其他想法,不想睡最底層之類,我搖搖頭,笑說,你好體貼,但他只是聽不懂英文。

三張鐵床近得驚人,逼向眼前的床底,翻身的咿呀聲,總讓我有被男孩輾壓的錯覺;又擔心我巨大的鼾聲擾人,但是睡眠之際不可能兼顧國民外交呀!只能祈禱他是好睡的中學男孩,從二樓摔下都不醒,或者床板裂開滾落我身上照樣能在我這張凹凸的肉墊酣眠。

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現在無法降服其心的反而是我,男孩的體味雖然淡,總和台灣人不同,所以特別刺激,像溫暖的水柱灌入我的口腔、鼻腔、胸腔、腹腔,尚未滿溢便讓我窒息,被褥,乃至車輪山河,瞬間透明了,無所依傍的乘客一一緩轉在清虛的夢中,以各種裸姿緩速飄動,男孩的髮絲、側臉、薄唇、後頸、肩胛在我緊閉的眼前發著白瓷的幽光。我們以鼻尖為準,舒張指尖腳尖,丈量時光長短,異國此刻想起自己也曾有過的緊滑肉體,忽然憐惜起男孩的青春來。

過了預定的抵達時間,火車不但沒有慌張加速,甚至還慢了下來,想是載不動反覆增生的欲望。L早醒了,離床而立,車掌敲門,說再三小時才會抵達目的地。我們在恢復成三人座位的車廂裡吃croissant喝咖啡,難眠的一夜讓我癱成常溫潤餅皮,雙眼迷濛的男孩,睡褲直溜溜捲上大腿,露出泳褲的曬痕;L像隻象龜,慢吞吞地嚼食圓形小餅。窗外日光高照,鴿翼色的岩石十足氣派,連綿的山脈巍峨龍轉,如余承堯山水畫的黑白照相,間雜雪白石礫與翠綠葡萄藤,青黃色土壤像剛剛才從巨岩的指縫越獄,竭力在地表匍匐。令人擔憂的雨水俱已收乾,這是斯普利特給我的見面禮。

跳出車廂站上月台,束束棕金色的陽光似熟銅,彼此摩擦,溫度節節升高。據說現在體感溫度四十二,難怪四下背心短褲,男男女女忙著解放胴體,空氣中飄浮嗆辣的體香膏、防曬乳氣味,馥郁的遺物,滾燙的魂魄,看不見,聞得到,而我正穿過它們。

沸騰的街頭於是乎更加擁擠愈趨緩慢:腳步慢,轉身慢,眼神慢,夏天讓世界的播放速度滯緩,快了怕燒壞。路上滿是解封後的遊客,推推搡搡,好不容易才接近期待中的皇宮,奶油色的它,看起來疲憊不堪。廣場上正在演出羅馬歷史短劇,隔著人海實在不知道劇情,何況我還是中途湊熱鬧的,總之是王子公主站在露台上接見群眾,將官軍士兩翼護衛,祭司煽動現場無知觀眾喊英文口號之類。我暗自好笑,大家都以為來這裡就可以變成《冰與火之歌》的龍后,到頭來還是沒薪水可領的群眾演員。

「你很毒舌。看過影集決定來過過乾癮不行嗎?」L說。

是啊,過過乾癮不行嗎?我怎麼一出國就這樣刁鑽?要是別人看見我到處比較跳島價格的窮酸樣,還不知道會怎麼取笑呢。同樣一日五島遊,皇宮左邊這家貴港口那家二十歐,棕櫚樹大道旁的現金付款可打九折,客運站附近的說不如選一日三島附贈葡萄酒喝到飽……比來比去,後來選了現金付款能九折的Gray Line公司。不放心,回到民宿再精算,才發現貴了十歐,剛剛在計較哪家超市7days便宜二十分錢的熱情都付諸東流了。

喔,7days是一個品牌,我猜對了,我想不透的是接下來的二十天,我為什麼會像中邪那樣看到就買來當行軍口糧。

食物、防曬乳、墨鏡、泳褲、護唇膏、運動外套、雨傘、沙灘鞋、礦泉水、毛巾、塑膠袋數枚,我再三清點,只要少了一件,這趟旅程就會充滿各種咬齧性的小煩惱。

旅行社叮嚀我們趁空氣還未因高溫而融化、滴落之前,七點十分就要出現在棕櫚樹搖曳的港口廣場,找到靠近行人步道入口、有著大陽傘的戶外雅座集合便是。Yes, oh yes,我這種長短腳英文在國外,脫口就是yes,明明人生地不熟,事事不明其理,卻往往點頭稱yes。克羅埃西亞的年輕人英文明顯比匈牙利、波士尼亞人好得多,日後搭訕一個披薩外送小弟,問他英文怎麼這麼好,從小學的還是什麼,他說你沒聽見滿街的英文歌嗎,我聽歌學的。難怪,喬治.麥可滿街坐,酒吧裡〈Wake Me Up Before You Go-Go〉、冰淇淋店〈Careless Whispers〉……過了這週我一定可以唱出整張《WHAM!精選》。

負責報到登記的長腿美女Elena原來是導遊兼船長助手,蓬鬆的蜜蠟色鬈髮,杏瓣薄唇,芭蕉鼻,距莎朗.史東遠,離凱特.布蘭琪近,或許更符合東方含蓄的審美觀。等著我們的快艇是貝殼白船身、海軍藍帆布,像抬頭挺胸的健美士兵,相當神氣,看了心情大好。Elena將我們一一扶上船,我虛浮的腳步剛踩穩,抬頭一看,就看見古銅色肌膚、微笑迷人的船長,長相可比鋼琴家安德烈.古寧,只是手指不按鍵盤改握方向盤。船長穿著和Elena同款式的白色制服,自我介紹為Luka,說歡迎大家,今天我們將拜訪五座小島,先到比舍沃島(Biševo)看藍洞,這是最遠的景點,要開兩小時才到,回程則途經維斯島(Vis)的史第尼瓦海灘(Stiniva beach),以及登上我們公司的私人小島、赫瓦爾島(Hvar)、帕克利尼群島(Pakleni Islands)浮潛、玩水、放鬆,全程約十一個小時。

出發啦,遇見浪大的時候請抓穩把手,I will drive you good。

我會駛得你很爽。

我得意地聽任海風搓揉衣裳,每朵浪花都為了我這句翻譯發癢,來回磨蹭船舷,嘶嘶作響,她們大概也跟我一樣發暈,都是頭上烈日害的。(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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