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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劉崇鳳/你告訴我,成為自己有多難

2024/08/07 05:30

圖◎阿力金吉兒圖◎阿力金吉兒

◎劉崇鳳 圖◎阿力金吉兒

一、尋常的中午

那是在二十年前。大學街上,我與同樣愛好文學的室友,走進一間沒有冷氣的便當店二樓,溼黏的汗漬貼附在額頭與頸上,還聽得見樓下大鍋快炒的吆喝聲。我們邊吃邊聊著拉里拉雜的日常,忘了談到哪裡,在杯盤狼藉的某個瞬間,我一邊啃骨頭一邊抬頭跟她說:「我決定,我要當作家。」用一種像說「我決定,我要吃排骨飯。」那樣平淡的口吻。

但其實,我是在告訴她一個重大的祕密。

室友的笑容突然定格,剎那的呆滯讓我不知所措。她沒說:「哈哈哈,妳這白痴!」或「蛤,妳認真的?」這類熟悉對白,也沒有翻白眼。她只是怔忡,好一會兒,才從嘴裡擠出一句:「妳怎麼能這麼輕鬆決定這件事?」

那口吻百味雜陳,帶點蒼涼,讓我震驚又困惑。那時甫畢業,全身充滿書寫的能量無從宣洩,只好每天在那邊寫寫寫、寫寫寫,寫到最後沒有辦法,我只能正視自己的需求,幾乎是走投無路才痛定思痛決定當作家……這意味著也許好一段時間要窮困潦倒。覺悟深沉,我只能落入日常一刻,說得漫不經心以換取輕鬆,卻怎麼也沒想到,有人可能與我懷抱著同樣的希冀……

二、辛苦的日子

不好呼吸的時候,想起來都費力。

我按捺著自己真正的渴望,配合他者期待去做大家認為理想的事:經營一間從土地到餐桌的食堂,兼販售加工品,我是雀屏中選的管理者。

某個週日,清早七點半,自租屋騎車送一籃凌晨剛出爐的窯烤麵包到市區後,回來躺在床上,驀地聽見右耳高分貝的耳鳴,細遠悠長,聲音大到我幾乎聽不見窗外夏天的蟬鳴。數算手機裡的來去電,半天高達三十通,疲於奔命在糾葛細密的人際網絡和工作裡,眼淚默不作聲滑了下來。走出房門,開口與男友說:「我好想寫字……」隨後嗚咽出聲。

我聽不見了。

那個春夏交替我沒有太多記憶,精神的缺口無法被滿足。身體免疫系統減弱,消化系統不正常,連耳朵也抗議──我以為耳朵不會說話。

一直說服自己這是有意義的工作,從不知道做不喜歡的事情會有這麼多副作用,原來忍抑內裡的想望是這麼辛苦啊……只想更接近土地,從半農半寫字轉而經營食堂,從未想要開店做生意的我,怎麼會棄文從商呢?

與喜歡的農場合作,男友為打造農場食堂開始做木工,我也開始記帳、採買、找人、接訂單、辦活動……因為從無到有,一連串繁複細瑣的事情壓得人喘不過氣,一天從睡醒到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空間營運。

當天下午還有親子窯烤體驗的活動,隔天要公布麵包口味名單,緊接著又是備料與出貨,我不期待未來,無感於滿溢的生活。

與此同時,白蟻吃掉了租屋主臥室的床板,床板拆除後,連日的雨讓廚房側牆漏水嚴重,請人來抓漏,浩大的工程讓廚房如工地,書房一整面牆的合板也拆了。沒有一間房間是完整的,家並不好住。

一整個早上,不言不語,逕自洗衣服、做早餐。我的動作很慢,一份早餐做了一小時,跟不上這個世界。在一個綿密的雨天裡逃離,去哪裡都好,上山下海無所謂。

機車繞行於山路,霧雨裡的樹有迷濛的綠,我下了車,開始步行,在溪水潺潺裡感到溫柔的撫觸。連雨衣也沒脫就走下溪,穿夾腳拖跳石頭,我走得很慢,腦袋放空,專心爬每一個石頭,水流穿過小石灘,發出淅瀝淅瀝瀝的涼爽聲響,附近居民拉了大水管,一塊巨大的大石擋在溪流中央。水流被大石分為兩道,嘩啦嘩啦地飛濺下來,男友登登登爬上了大石旁的天然石階,石階陡滑,他示意我不要上去,我就坐在瀑布旁,聽水。

水裡來的風,好舒服。水花飛濺,柔軟奔騰,慢慢地,就撫平了我的疲軟無力。

夏天啊,我終於和這個季節銜接上。

這就是我,工作滿載,咬牙硬撐的我;熱愛書寫,不知不寫會死的我。身體崩盤,意志力潰散,在死亡到來以前,我低頭認錯。

一直在自由撰稿與謀生存間求取平衡,始終不能下定決心書寫,放棄是因為艱難,誰不想有穩定收入?誰不想走向安全道路?以為暫別書寫可以改頭換面,最後卻是灰頭土臉。我忘了,工作是要拿來疼愛的,工作可為滋養生活熱忱而生,我的安全感來自於對書寫的毫不懷疑,那種專注感能讓我忘了低收入的緊窒。好好吃飯、好好洗澡、好好睡覺,就像好好書寫,不可偏廢。

寫不出來,誠實面對自己的虛弱空無;寫出來,是實踐天賦的完成。藉由這個隱匿在身體裡的能力,與周圍的世界連結。已非關志業,只是清楚我需要,如同入山、如同歌唱。順隨動能的韻律而走,不需要費心選擇。

飄飛的細雨淋溼了身子,我終於承認,不能再顧左右而言他,書寫必須成為主要工作,就像人必須吃飯以餵養身體一樣。釐清自己所想,提醒自己莫忘、搞清楚要過什麼日子,實在太重要了。

三、了然的瞬間

獨自到中國邊疆旅行了一個月,回花蓮新居所那天,我走進自己的書房,想著:「啊,真想念這個位置!」

想念的,不是自漏水平房搬至社區公寓的空間,而是不停書寫的自己。

疼痛的一年過去,在離開農場,經歷兩個朋友和阿嬤的死別後,站在無常與有限的生命面前,我臣服於磨難,意識到對自己誠實才是真確。將旅行的大背包高高掛起,一整天在浴室洗洗刷刷,我更新一切如同更新自己。

「劉崇鳳,妳竟然有讓自己完全化為零的經驗欸!」當年那位室友在電話彼端嚷嚷,我哀歎那實在不是什麼舒服的經驗。一度覺得我是誰,找不到劉崇鳳在哪裡,抱著伴侶哭訴崇鳳壞掉了我找不到她──因為徹底迷失,重新歸位才覺彌足珍貴。

唯有站對位置,清楚自己要做什麼,身心安頓,靈魂才會發光。

站在房門口,我看著書桌和木椅,看進自己內心深處:時至今日,我仍舊只是接案撰稿,如果我一直說自己是文字工作者,那麼我就只是為文字而工作。我在迴避什麼?有沒有更深切的期盼?

好想,步履不停地記錄與創作。

忽又想起那年夏天午後,大學街頭俗又大碗的便當店二樓,我在殘羹剩肴的餐桌上,邊啃骨頭邊抬頭跟她說的那一句:「我決定,我要當作家。」

瞇著眼,我深深望進去,望穿當年這故作輕鬆又壯士斷腕的模樣。那麼早就妄下斷言,為什麼這麼快不當一回事?

只是一張椅子,空間如此有限,而且,每天都要鎖在小小的螢幕前敲字,孤單漫長,賺取少少的錢過長長的日子……但奇怪,這些條件已不再讓我卻步──沒問題,再辛苦也甘願。如同行旅中的自己,一邊走能一邊感覺,某種能量回來了……那獨立堅毅的面容,加乘當下的柔軟彈性。該怎麼走?走哪個方向?接下來該去哪裡?我反覆練習這樣的決定千百遍,面對軟弱與自私,硬著頭皮為自己的選擇負責,然後一次比一次明快、一次比一次清楚,那是一個堅定自信、從容自若的身影,藏在心底的,不努力探掘就看不到的。

重新捧起那莫名所以的宣稱,發現唯有盡全力滿足它,才有辦法平穩靜定。

四、無數個晨昏與夜

它不是發誓就能抵達,也從來沒有捷徑。

我在電腦前敲字,如此度過無數個晨昏與夜。每一個思緒,都是閃閃發光的音符,如果我有時間,將它譜成曲,在書房大鳴大放,走自己的路、唱自己的歌。像小男孩專心致志地投入在組裝機器的困難挑戰、挫折以及快樂中。

不知不覺,練就一身能在任何場所敲字的技藝。從書房、餐廳、大院、祖堂到咖啡館,當然包含高速公路或蜿蜒山路的副駕駛座,答答答答的鍵盤聲成為陪伴,叮叮咚咚都是意志的痕跡。

一次黎明四點鐘的北上車途,我揹著筆電跳上朋友的便車,因為很早,上車後我昏昏沉沉睡了一會兒,醒來,第一個閃進腦海的念頭是稿子,隨後取出筆電,答答答答就這麼敲了起來。

「妳打字的聲音很好聽。」握著方向盤的朋友忽然這麼說。

「啊,吵到你了嗎……」我驚覺可能是自己打字太用力。

「一點也不,我覺得很好聽!我的室友做音樂剪接,他打字也很用力,但我聽了……會很焦慮。」駕駛朋友的口吻和他開車的速度一樣平穩。

「我從不覺得這樣敲字的聲音會好聽,它很不規律,是零零落落的未完成品。」我說。

「怎麼說呢?這是一種……思想流動的聲音。」朋友頓了一下,清清喉嚨:「我覺得很美!」

我睜大雙眼,看著眼前的鍵盤,忽然覺得我在敲打的,也許是一架會飛的鋼琴。

投身於此,日日夜夜,敲著寫著,發愣、歎息、哈哈大笑,或猝不及防流下淚來……於此驗證生命的深度。有人讀了,哭了笑了,遂發現文字是能解鎖的密碼,只要持續而衷心地愛著實踐著,世界會予以回應。

多好啊,一條沒有盡頭的道路,寫或不寫,全聽憑你。當然不寫也不會怎麼樣,反正誕生是你,消失也是你,你得為自己負起全責。寫不出來,去摔枕頭、做家事、跳腳大叫,流放自己到無限焦慮的迴圈裡,逃避得夠了,再默默回來,坐到桌前,繼續敲字。時有盯著螢幕語塞半天、又或靈感泉湧嘩啦啦啦一股腦傾瀉而出,都好、都正常。我如此認識自己,花大把時間消磨於此,親愛的電腦成為戰友,成為承載小我的船身。

我起筆就是揚帆,這是一場單人壯遊,死生皆歸我。愛上這種寧靜的專注,並以這種姿態穿越風暴,從中探察生命的深度,這才學會不放棄,嘔出文字,輸出故事,浮誇低調是我、痴愚睿智也是我,從中一點一點更貼近內裡的汪洋,如此危險、如此華美,乘風破浪,不想其他。然後有一天,有人稱我為作家。

我不在乎我是不是,只是繼續敲字,敲出思想流動的聲音,敲出一條思想的河。我跟隨河流漫步,於此,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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