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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書與人】 像孩子一樣寫詩,像老頭一樣把寫壞的刪除 - 隱匿談《0.018秒》和《幸運的罪》
詩人隱匿拍攝於烏邦圖書店。(周奕君攝影)
專訪◎孫梓評 圖片提供◎隱匿
夾在《0.018秒》和《幸運的罪》兩本詩集之間,是隱匿的散文《病從所願》,回顧罹患乳癌後治療歷程,也交代了結束書店與婚姻,移居台南,展開與貓們的獨居生活種種。兩冊出版於「離開河」之後的詩,雖不若散文顯露較多敘事細節,卻也折映出生活的變與不變。「原來一個小小島嶼,北中南三地的空氣、溼度和氣味,都是那麼截然不同。」最終說服她放棄最愛的淡水搬到台南的原因,「是那些蓬勃、大氣略帶草莽氣味和北部完全不同的樹木,僅僅是勝利路的整排菩提,便已收服了我,更別說還有許多百年老樹了。」
為了一剎那,服役一輩子
《摩訶僧祇律》稱一日有480萬個剎那,推算而知是「0.018秒」。隱匿在序中說,「每一首詩的生發就在那0.018秒之間,只是詩人困在有限的肉身和文字的迷障中,註定必須為了那一剎那,而服一輩子的勞役。」
不過,是怎樣的詩呢?我特別喜歡書中〈給落選者的祝福〉、〈文學獎評審〉、〈詩人五衰〉、〈詩殭屍頌〉四首連作,真摯且嚴厲表達了一名專業讀者的詩歌意見。那有時是「一首美到爆炸美到毛骨悚然的詩」,像她偶然在一束參賽作品中,讀見各種花朵,甚至藏有能綻裂於夜空的煙花,類似體感是她自行超譯默溫(W. S. Merwin)〈夜曲〉,「那樣的詩大多寫出了隱藏於讀者心裡卻無法具體表達的感受。」至於她戲謔嘲諷的「詩殭屍」據說為數不少,「大多數寫詩多年的人都會有自己的套路,在創作的荒原中不敢暴露真實的自我,高舉盾牌、披上重重甲冑、高歌壯膽,或者套上濾鏡,追求虛華的詩情畫意,或者以感傷自憐的情緒隨手施放煙幕彈,吸引的讀者眾多,同樣沉湎於此,作者和讀者都把詩當做生活的調劑和裝飾品……」話鋒一轉,「最糟糕的是我似乎也有套路,或說大話、粉飾文字,有時也會逃避現實。」這是我聽過最誠實的評審意見了:「因為面對真實的自我真的很難,但比這個更難的是,我總期待自己能回到最初,像個不識字的孩子那樣與世界素面相見。」
是以,她非常珍惜那些在文學獎中「失敗的作品」,「他們試圖抵達一些文字絕對無法抵達之處。」有勇無謀,或乃拒絕成為詩殭屍的嘗試,「我必須像個孩子一樣寫詩,然後像個專業的評審老頭一樣,把寫壞的詩刪除。」
生死是一體的,幽默與痛苦混音
初版於2021年的《0.018秒》換上郭鑒予繪製封面成為新版,與新作《幸運的罪》幾乎同時推出。《0.018秒》最後幾首詩寫給貓咪甜粿,《幸運的罪》開場則有睡夢中離世的貓咪蓓蓓。死亡像一條隱形的線串起兩書,加之近年遭遇第二種癌症出現,「我從小就意識到生命終有一死,奇怪的是,我從未因此焦慮憂傷,反而因面對死亡而神思清明,並對創作產生迫切感。相反的,一旦我落入凡俗日常,誤以為眼前世界是穩固不變的,我的心和眼便失去澄澈通透,在世俗觀念中隨波逐流。」隱匿了解,生死實為一體,「在生命消逝之後,仍以另一種形式存在,並在惦記著他的人心裡逐漸完整,而終於可能顯露出他最接近真實的樣貌、他的來歷與去向。」
隱匿詩集《0.018秒》新版。
基於這種通透,閱讀世界上其他受苦的靈魂,怎麼可能無動於衷。比如《0.018秒》「隱匿疫情」一輯,原以為她要關注是整個世界都沒能逃脫的大疫,但開場即是三首詩聲援香港抗爭運動,為那幾年人類的受迫,留下更完整的關照。此外,她也寫詩回應白紙革命和探討越南移工阮國非之死的紀錄片《九槍》,「寫完〈在九槍之中〉,我就像死掉一樣躺在地上起不來,是硬硬的地板不是床上喔,我好像把自己放在中了九槍的人體內,代替阿非和他媽媽還有觀眾,死過一次又一次。」
隱匿自承,寫作的養分來自生活,「尤其是在歷經巨大痛苦之後,我走出來了,悲傷和歡喜合而為一的時刻,我才能回到詩的身邊。」因為這樣,她不敢許願寫出更好的詩,「那等於許願厄運降臨,再怎麼說我也是想要平順過日子啊!」
隱匿詩集《幸運的罪》。
這麼說著的時候,就不應該錯過她詩中的重要成分:幽默。
《幸運的罪》裡,有坦率直白的「吉祥話」示範,有「嚴肅而簡約的人生規劃」,有自我解嘲的〈業(障)配(送)蚊〉,還有非常冷眼機警,蒐羅各色網路新聞標題、常見錯字、流行語而成的〈時代輾壓三部曲〉。「幽默應該是我得以生存的浮木,我喜歡而且不能沒有它。純粹就是很想搞笑,也不一定每次都能寫成詩,總之那衝動是無法阻擋的,況且我寫下這類詩的時候自己是樂不可支的!」
有時媽媽,有時貓貓,有時自己
隱匿說,剛搬到台南時,可能因為年近半百,身體適應不良長達一年,「直到有天我發現不舒服的症狀明顯減輕,才理解原來我和台南已經互相接受了。」獨居生活中,偶爾媽媽會來住幾天,「離開原生家庭三十三年再回到媽媽身邊,兩人的變化都很驚人,那真的是非常劇烈的文化衝擊,這樣的衝擊我當然不能錯過,一定會寫成詩。」因兩人對話全用台語,令她發現許多台語迷人之處,兩冊詩集都出現台語詩身影,搭配華譯,雙效合一。
那麼,當隱匿自己照顧貓時,會否也感覺到一種母親身分的扮演?「並非每隻貓都像我的孩子,有時我有點像公寓管理員,現在則成了老貓安養所輔導員,更重要的是我是貓咪們的朋友。」沒有成為真正的母親是她刻意為之,但最終成為貓媽媽,則是她向上天祈求而得,「祈求幸福卻得到了貓?於是貓奴的無邏輯結論便出現了:照顧貓的甜美與痛苦是一種罪,但比起其他的罪,這當然是幸運的罪啊!」
我誤以為隱匿故鄉是台南,然而其實是彰化,因家人都搬到台南,她才遷居於此。我忽然好奇,那麼,她的詩也有一個「故鄉」嗎?「詩的故鄉?我第一個反應是淡水,再仔細想一想,應該說詩就是我的故鄉吧。」隱匿覺得,每個人的故鄉都在外星,「因為我們來自星塵,我們總想回到那不明所以的地方去,偶爾當我因寫詩而忘記暫居地球上的這個小我時,我便和母星接通了訊息。由此也可以說,詩就是我的通訊器。」●
隱匿平常用手機或電腦寫作,此為台南時期書房。隱匿的台南時期書桌。隱匿推薦可以搭配兩冊詩集聆聽的音樂,也是她最常聽的音樂。拉杜.魯普彈貝多芬《C♯小調第14號鋼琴奏鳴曲》。隱匿推薦可以搭配兩冊詩集聆聽的鄧泰山彈蕭邦《第一號鋼琴協奏曲》。詩集與貓。關於貓,隱匿說:「我的確無數次地幻想過一個減去貓的世界,根據科學家的說法,任何你可以幻想得出來的平行世界,都存在!有幾個世界我也頗感興趣,但是不管怎麼說,我這輩子真的就是為了貓而來,所有的跡象都如此顯示,與其說貓使我成為另一個人,不如說貓使我成為真正的我。我現在能幻想出來的比有貓更好的世界,唯有我成為水分子的世界。《貓的痴情辭典》寫到:不愛貓的人,或說竟然無法感受貓之美的人,是不能信任的——我不能同意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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