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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夏日歌單】 李桐豪／Die With A Smile
◎李桐豪
◎李桐豪
小說家在游泳池遺失防水隨身聽，小說家拿錯陌生人的耳機，小說家和陌生人換回耳機，因為在他人的歌單浸泡太久，陌生人不再是陌生人。
譬喻在寫作上是好的，譬喻是小說家的生財工具，但日常生活的譬喻是危險的。小說家在泳池裡，男孩站在岸上，閃閃發亮的男孩，那構圖彷彿一張大衛．霍克尼。譬喻閃過腦海，讓他意亂情迷，假使在曼谷、在八重山，他不排除發動攻勢，他會上了那男孩。但現實中的搭訕可能會替他惹來麻煩，中年人的自持沒有讓他失去分寸。上岸了，洗澡、穿戴整齊，離開游泳池，出入口見男孩在前方緩步低頭滑著手機，中年男人經過了男孩，轉頭說聲掰掰，然後踏步離去。
小說家無雜念，直到回家打開電腦，發現FB有私訊，「我是你的讀者，但I人性格作祟，下午站在泳池交換耳機，還是沒有說出口，＠＠」小說家查看陌生人個人檔案，一個男孩在湖水探出一顆頭，彷彿一隻水獺，中年人的心併著窗簾，被電風扇吹得搖搖晃晃。他問男孩常去游泳嗎？都什麼時候去？他們聊著歌單裡的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直到午夜，渾然不知疲倦，這是第一天。
第二天，他按著男孩偏好的時段出現在黃昏游泳池，男孩已經在水裡。他們在比鄰的水道來來回回地巡弋著，兩個人趴在岸邊講了一會兒話，畢竟都像交換過泳褲一樣，交換過歌單了，他們又陌生又親密。
第三天，男孩習慣五點去游泳，但他四點半就抵達運動中心。一整個下午心神不寧，面對WORD檔案，一片空空的白，該寫的專欄，一個字都沒寫，索性早早到游泳池，假使男孩提早五分鐘到場，他們就可以多說上五分鐘的話。男孩出現了，不早不晚，五點鐘整。他故作鎮定，點頭示意，兩個人各自聽著音樂，按著自己的節奏游泳，期間，兩人在岸邊休息，男孩在閒聊中說他多喜歡小說家的書，突然背誦起小說中的句子，中年男人竟然不好意思起來，笑說閉嘴，伸手就要把男孩的頭往水裡按，男孩嘻嘻哈哈閃開，他雙腳蹬牆游走了。
看著男孩在水中竄上竄下，他突然快樂起來，他的心事是偵查不公開的弊案，但全世界突然都知道他的祕密了，知道他對男孩有好感。
第四天，白日裡瀏覽男孩的臉書IG，黃昏游泳，晚上並肩在夜市吃麵吃冰，深夜在線上聊天，一切發生得很自然，他們已經是朋友。
第五天，游泳過後，他們在公園散步說話，他在心裡哼著王菲的〈Summer Of Love〉，空氣中隱約有一種香氣，依稀來自男孩，他湊過身，問為什麼他身上會有小天使利百代的香氣？男孩說那是酷澎上買的沐浴乳，好像是廣藿香和留蘭，語畢，迅速在他臉上啄了一下，他下意識地退縮了。大學同學的兒子已經念高中，但仍像發育中的青少年一樣心猿意馬，他腦海閃過一念，青春的男孩是夏日海灘的裸海神美男，但他已然是一座歇業的海水浴場。他的身體突然一陣冰涼，掌心裡全是汗。
第六天，他走到游泳池門口，然後折返，他心想自己都幾歲的人了，到底在幹嘛呢……男孩傳來黃昏游泳池的照片，男孩在簡訊中說：「你不在那兒……」他回：「我南下高美館看展覽。」他說的是真的，他搭末班高鐵南下，隨意在左營找了商務旅館住了一晚。隔天，他到美術館看展，泰德美術館和國巨基金會的聯展，看畢卡索、看安迪．沃荷、看杉本博司，把日子安排得忙碌一點點，像個世故的大人，也許就可以少想男孩一點點。
然而口袋中手機一震，掏出來一看，是男孩來訊，問他回台北了嗎，傍晚要一起游泳？他順手拍下環境，傳給男孩，說在看展。「好好喔，你會去看火星人布魯諾？」「沒票啊，好想現場聽他跟Gaga唱的〈Die With A Smile〉。」「回台北，到我機車後座，我唱給你聽啊。」男孩傳了一段音訊，「Wherever you go, that’s where I’ll follow. Nobody’s promised tomorrow, So I’ma love you every night like it’s the last night, Like it’s the last night.」男孩學著布魯諾，哼著新歌，把手機貼著耳朵傾聽著，彷彿男孩在耳邊呢喃，他快要融化了。他抬起頭，眼前一張畫，男孩在水中，粉紅西裝男人在岸上，游泳池與兩個人，大衛．霍克尼。畫是現實的顛倒，他在水中，男孩在岸上問他是不是拿錯了耳機，他想，如果他是畫中的那個西裝男人，他會跳下去。
應該是保羅．科爾賀在《薇若妮卡想不開》說，人若要徹底想通一件事，做出決定只需要七天，譬如上帝創世紀，譬如蝦皮買一雙球鞋有七天鑑賞期，又譬如要不要喜歡一個人。
小說家轉身離開美術館，攔了一輛計程車，直達高鐵站。他趕上了一列15:20的高鐵，他會在黃昏的時候抵達台北，他會在日落時趕赴游泳池，和男孩沐浴在金色的輝煌裡，在比鄰的水道來來回回地巡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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