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自由副刊】 林水福/《源氏物語》的幾個文學特色

2024/10/02 05:30

圖◎吳孟芸圖◎吳孟芸

◎林水福 圖◎吳孟芸

《源氏物語》是世界最早的長篇虛構小說,已有阿拉伯語、義大利語、克羅埃西亞語、西班牙語、斯洛維尼亞語、坦米爾語、中文(繁體、簡體)、德語、匈牙利語、韓語、法語、葡萄牙語、蒙古語、泰語、阿薩姆語(印度)、烏克蘭語、烏茲別克語、烏爾都語(印度)、英語、荷蘭語、奧迪亞語、泰米爾語(印度)、捷克語、芬蘭語、印地語(印度)、旁遮普語(印度)、泰盧固語(印度)、緬甸語、越南語、波斯語、立陶宛語、羅馬尼亞語、俄語、馬拉雅拉姆語(印度)等,且不斷增加中。

登場人物達四百多人,描寫源氏三代的愛憎情恨,曲折而又複雜的人生,裡頭包含七百九十五首和歌。單是這些數據,就不是一般小說所能達到的。

人性刻畫深刻、描寫突出、情節起伏跌宕,故事吸引人等一般稱讚傑出小說的常見用語,我想就不再贅述。

這一部可稱為「曠世傑作」,內容可謂「博大精深」的小說,實在難以短短數行字說得清楚的。

以下僅就個人心得,略述這部小說的幾個文學特色。

一、朦朧描寫法

物語,是從口頭傳承的說話、傳說演變過來的,轉化為文章時,依然留下從口傳入耳朵的特徵。類似中文的說故事,本是朗讀的作品。《源氏物語》的作者描寫景物時,不著重客觀、分析的記述,而是將作者的感情與描寫對象的氛圍同時包含的表現方式。

雖然傳達了整體的氛圍,主體與客體的區分並不明確,而是模糊的。具有這種特質的原是物語的表現,日本學者稱為「朦朧描寫」。例如〈桐壺〉帖的這段文章:

秋初,有一天颳起像颱風的強風,頓感寒意侵人的黃昏時刻。皇上如往常懷念起桐壺更衣和小皇子,於是派遣叫靭負的命婦(譯註:韌負;衛門府武官之總稱。命婦,屬中級女官,父兄或丈夫為韌負,故有此稱。)到桐壺娘家。

(中略)

命婦抵達更衣的娘家,車子一進門,就感受到家中彌漫著無可言喻的蕭條、寂寞氣氛。

老夫人過著寡婦的生活,珍重養育的獨生女兒,為了不輸人面子,內外好好整修,維持體面的外觀。自從更衣逝世之後,悲傷之餘,無暇顧及,任由雜草叢生。許是寒風蕭瑟,庭院看來更為荒蕪。只有月光,連茂盛的雜草也擋不住,明朗地照射著。

上文是桐壺更衣逝世後,小皇子送回更衣娘家,暫時由祖母照顧。桐壺帝懷念小皇子,於是派遣命婦到桐壺更衣娘家探望。命婦抵達更衣娘家時看到的「門前景象」。

桐壺娘家的門口、庭院,到底長什麼樣子?我們只看到「像颱風的強風」、「月光」、「茂盛的雜草」,其他的具體事物,一概不知。

這段文章的重點不在於具體描寫桐壺更衣娘家的客觀性景觀,而是包含了住在這裡的更衣母親、還有來訪的命婦的心情,以及背後桐壺帝的心情的自然。

物語的作者原則上與作品中的人物合為一體,選擇以這個場面而言,「必要的自然」。其餘的,委之於讀者的想像力──這可稱為「物語」描寫的形態。

整體看來,作者似乎選擇了聽覺性事物──強風、月光、雜草。

(對於小地方的描述,還是採具體說明。)

二、文章的節奏感

《源氏物語》的文章,除了適合朗讀,也適合默讀。

《源氏物語》時代,相傳貴人之間,讓侍女朗讀物語,自己邊看以物語的場面畫成的繪卷,邊聽朗讀的鑑賞方式,應該與散文富有節奏感大有關係吧!

實際的例子,在《紫式部日記》和《源氏物語》〈東屋〉帖裡可以見到。散文,重視節奏的特性,留存在後世長久的日本文章裡,成了傳統文章美的一種形態。

《源氏物語》有許多所謂的「名文」都是富有節奏感的。翻譯成現代日文或外文,究竟能保留多少?除了考驗譯者之外,還牽涉到《源氏物語》原文的連綿體,以及同一句子裡包含尊敬語與謙讓語的雙重敬語的特性,即使翻譯成現代日文也必須加以調整,(換句話說這種特性減少或消失不見了!)何況是外文?

不過,現代日本作家普遍重視文章的節奏感,或許與《源氏物語》也不無關係?

三、和歌也是一種會話

《源氏物語》裡紫式部創作的和歌,具有酬酢、述懷、情詩贈達等作用,從敘述到和歌,又從和歌直接接續到敘述部分。「情節」是連貫、一體的。

對當時的人而言,和歌常被當成洗鍊的會話使用。從和歌到敘述部分是無縫接軌。如〈第十章《源氏物語》裡的和歌及其中譯〉中說的,和歌不是如章回小說引用古詩文那樣,也不是「附錄」,而是與前後的敘述渾然成為一體。「跳過」和歌,底下的敘述可能就接不上,或者會有所曲解。

特別說明,當時和歌的文體與敘述的散文文體是一致的,都是當時侍女們使用的「口語文」。

四、作者常跑出來發言的「草子地」

一般稱《源氏物語》為世界最早的長篇虛構小說,這部名為物語的小說,一大特色是敘述者=作者,經常露臉,跑出來說話。日文稱為「草子地」(そうしじ)。如何定義它,目前尚無決定性說法;不過,中野幸一的說法應是大家最能接受且常引用的,他說:

在物語的敘述裡,作者跑到物語的表面來,做感想、批評、說明等直接發言部分,或者被認為作者意識到讀者的部分,稱為「草子地」。

中野幸一將《源氏物語》的「草子地」分類成說明、批評、推量、省略、傳達、強調、感動、旁觀。這部物語原則上是侍候主角的侍女筆記所見所聞,基本上是侍女的語調、口吻。如〈蓬生〉帖的末尾:

那個大貳的夫人上來京城時感到驚訝的事啦,還有侍從替小姐的幸福樣子感到高興,對自己那時沒有再忍耐的膚淺感到後悔不已等,不待問也想說,只是今天頭很痛,心煩,沒心情繼續寫下去,等以後有機會想起來再說吧!

末摘花堅守舊邸等候源氏,終於雲開見日,苦盡甘來,源氏將末摘花遷居東院妥善照顧。曾經要末摘花去服侍他女兒的末摘花的阿姨,聽到源氏的眷顧的驚訝狀,侍從侍女的高興樣子等,(作者露臉)說:「今天頭很痛,心煩,沒心情繼續寫下去,等以後有機會想起來再說吧!」

這些表示推測、省略、批評、話題轉換等的「草子地」,顯示敘述者強烈意識到面對面的聽者所做的發言吧!

結論是《源氏物語》雖是「書寫」的物語,卻是以「說」(語り)為前提,在這種意識下進行書寫的作品。

因此,作品中尤其是登場人物之間的對話或書信往還,彼此不會以二人之間的關係互相稱呼,而是面對讀者(聽眾)以大家熟悉的職稱稱呼。例如:〈葵〉帖,葵之上逝世後,源氏留在葵之上娘家一段時日,決定參謁桐壺院,於是寫信給左大臣夫人。信上寫道:

「桐壺院多次垂詢近況如何?所以今天我想去拜見。雖是短暫外出,但想到能夠苟活到今日,不勝悲傷,心亂如麻。本想當面辭行,又恐怕徒增您的傷悲,所以就不過去了,還請您能夠見諒!」

「院におぼつかなかりのたまはするにより、今日なむ参りはべる。あからさまに立ち出ではべるにつけても、今日までながらへはべりにけるよ、と乱り心地のみ動きてなむ、聞こえさせむもなかなかにはべるべければ、そなたにも参りはべらぬ。」

上文原文明顯寫的「院」即桐壺院。如果譯成「父皇」變成站在父子關係的稱呼。《源氏物語》強烈的面對讀者說話(語り、敘述)的本來特性就消失了。

同一帖稍後邊,源氏與岳父左大臣之間的對話裡也出現這樣的描述:

左大臣強作鎮定的樣子,讓人深為同情又心疼。源氏也強忍著眼淚說道:「雖說人的壽命短長不一定,是世之常情,不過,這事一旦降臨自己身上,悲傷之深實在是無可比擬的。院那邊,我會將這情形上奏,相信院也能夠體諒的!」

原文是「院にも、ありさま奏しはべらむに」。可惜以往的譯者都未能注意到《源氏物語》這一特性,譯成:「小婿自當將此情狀向父皇奏聞,定能深蒙鑒察。」《源氏物語》強烈面對讀者的敘述特色消失了。

至於中文翻譯裡出現的「孩子的爸,孩子的媽」這類現代小說中父母彼此的互稱方式,《源氏物語》裡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因為,作者(敘述者)面對讀者「敘說」,而不是登場人物之間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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