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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陳蒼多/你知道卡夫卡都讀些什麼書嗎?
圖◎徐至宏
◎陳蒼多 圖◎徐至宏
卡夫卡在閱讀方面所說一句最有名的話,是在寫給朋友的信中所說的,「我想我們應該只讀那種會讓我們受傷的書……一本書應該是敲開我們內心結凍的海的斧頭。」寫這封信時,他剛一口氣讀完了德國詩人、戲劇家赫貝爾(Friedrich Hebbel,1813-1863)厚達一千八百頁的日記,因而有感而發。無論如何,赫貝爾的日記是啟發卡夫卡的作品之一。
我們都知道,卡夫卡曾囑咐好友布羅德死後燒毀他的作品。當初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布羅德正為他的學生們上有關哲學家叔本華的課。布羅德在課中批評尼采,卡夫卡卻挺身為尼采辯護。兩人之間的辯論為他們建立了終生的友誼。雖然卡夫卡曾在1900年的夏日黃昏為一個年輕女人朗讀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但他的作品中並沒有很多受到尼采影響的跡象,倒是在他的一些作品中可以看到叔本華《做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書的影子,如《審判》、《城堡》和〈流刑地〉,這就是所謂的歪打正著嗎?
再來,關於齊克果的作品,卡夫卡是先讀他的《恐懼與顫抖》,後來在朋友的引介下讀了他的《非彼即此》,但讀了後很失望。雖然卡夫卡最後所寫的日記之一是有關《非彼即此》,但他感興趣的是其中有關齊克果個人生活的部分,而非哲學的內容。他認為齊克果的作品中有太多智巧的部分,而他之所以對齊克果的個人生活感興趣,是因為兩人都曾在愛情上受挫,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在〈瞧,這本書〉一文中曾引用W.H.奧登的一句話,「寫文學懺悔錄的人是可鄙的,就像乞丐展示傷口乞錢……」不過,卡夫卡與齊克果同病相憐,非W.H.奧登所能理解。
卡夫卡在寫《變形記》時,心中想到了佛洛伊德的理論,特別是戀母情結。他讀過佛洛伊德的著作,只不過,卡夫卡在《變形記》中似乎顛覆了戀母情結的理論,因為主角薩姆莎似乎不是渴望母親的愛,而是妹妹的愛。
卡夫卡和托爾斯泰出身截然不同,但是卡夫卡不會錯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復活》和《伊凡.伊里奇之死》。後者和卡夫卡的《變形記》有交會之處,兩者就實質或象徵的意義而言都是處理「病」。《伊凡.伊里奇之死》中的伊凡.伊里奇在很多個月之間經歷了可怕的變形,而《變形記》中的薩姆莎則是一夜之間變了形。卡夫卡是在托爾斯泰去世後十三年的1924年棄世,他顯然受到托爾斯泰的影響。
閱讀名人書信、日記和其他個人生活的作品是卡夫卡的最愛,他最常提到的歌德作品,是他的自傳《詩與真實》以及歌德的祕書艾克曼所記錄的歌德談話錄。有學者研究,卡夫卡的《變形記》的寫作受到他熱心閱讀歌德作品的影響,尤其是《少年維特的煩惱》一書。《變形記》中的薩姆莎之所以做了亂倫的夢,是因為他對《少年維特的煩惱》中的維特的夢很感興趣。
卡夫卡熱衷閱讀德國大作家湯瑪斯.曼的作品,包括《魔山》。他也熟讀湯瑪斯.曼的中篇小說《托尼歐.柯洛格》(Tonio Kröger),因為這部作品為夾在藝術生活的世界和日常生活的世界之間的藝術家定了位。卡夫卡常常挑出所讀的作品中自己特別喜歡的句子,例子之一是湯瑪斯.曼的短篇故事〈幸運〉中的開頭句子,「噓,我們想要看進一個靈魂。」並且不斷大聲朗讀,把指頭放在嘴唇上,模仿故事的敘述者。卡夫卡似乎有時也會很幽默。
瑞典戲劇家和小說家史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1849-1912)的作品影響卡夫卡甚鉅,卡夫卡的《城堡》被稱為「史特林堡小說」,可見受史特林堡影響多深。他對史特林堡動盪不安的一生,尤其是對於表達在《父親》一劇中的連續不幸婚姻事件,很感興趣,他曾去觀賞此劇的舞台演出。
除了經典作品之外,卡夫卡有時也讀情色作品,如沙卻-馬索奇(Sacher-Masoch)的受虐狂小說《披毛皮的維納斯》和米爾伯(Octave Mirabeau)的《酷刑花園》,前者影響了卡夫卡的《美國》和《變形記》,後者則提供了卡夫卡在〈流刑地〉中對於酷刑機器的精細描述。
有一位作品也許不那麼經典但卻極為風行的德國作家卡爾.邁(Karl May,1842-1912),專寫荒野的美國西部,連希特勒、年輕時代的愛因斯坦、德國作家赫曼.赫塞也趨之若鶩,卡夫卡也不例外。問題是卡爾.邁不曾到過美國西部,他的描述充滿想像力,而卡夫卡也只從書本上知道美國,他對美國的描述也充滿想像力,美國想必是卡夫卡時常沉思著的想像力的出口。小孩時代他就計畫寫一本小說,是關於兩個兄弟意見不合,一個去美國,另一個──良善的那個──「待在歐洲監獄」,也就是作家卡夫卡自己的歐洲監獄(也許是一座城堡)。因此卡爾.邁的作品就成為卡夫卡想像力的出口。
卡夫卡喜歡讀俄國劇作家和短篇小說家契訶夫的短篇小說,曾告訴情人米蓮娜說,「我很喜愛契訶夫的作品,有時瘋狂地喜愛。」卡夫卡的《審判》是否受到契訶夫同名作品的影響呢?
兩位很影響卡夫卡的英國小說家不可不提。第一位是寫《格列佛遊記》的史威夫特。卡夫卡在寫《城堡》時有四次在信中提到《格列佛遊記》,說史威夫特是「偉大的見證者」,因為他們兩人都認為「教育孩子的責任不能委託給父母」。他們兩人也不顧權威壓縮個人的地位,努力要維持個人主義的力量。第二位是狄更斯。卡夫卡在一則日記中承認,他想模仿狄更斯的《大衛.考伯菲爾德》,把計畫中的《美國》這本小說寫成一本「狄更斯小說」。狄更斯的《小桃麗特》也是卡夫卡所讚賞的作品。
有四位作家被描述為卡夫卡的「血親」,即克萊斯特(Kleist)、格里帕策(Franz Grillparzer)、福樓拜、杜思妥也夫斯基。在這四個作家中,只有杜思妥也夫斯基結婚。福樓拜和格里帕策終身未婚,解決了藝術和生活之間的矛盾。克萊斯特則和情人一起自殺。卡夫卡終生未婚,這四位作家成為卡夫卡的「血親」並非偶然。卡夫卡曾引用了福樓拜一封信中表達出寫作重要性的一句話:「我的小說是我所緊抓住的磐石,我對於這世界中正在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卡夫卡顯然認同這句話。杜思妥也夫斯基一封描述自己被放逐到西伯利亞的信,透露出被束縛和被監視的意象,正好表達了卡夫卡自己對於與菲莉絲正式訂婚的不舒適感。他喜歡杜氏的作品是有原因的。
福樓拜的作品中,對卡夫卡而言最具意義的一部是《情感教育》。卡夫卡先讀德文本,然後又讀新的法文本,在寫給菲莉絲的信中這樣說,「這本書多年來跟我的關係密切,勝過我跟任何人的關係,除了兩、三位……我一直感覺自己像是這本書作者的一位心靈之子,只不過是可憐又無助的一位。」卡夫卡也讀福樓拜的另一本小說《包法利夫人》,他讀的也是法文原文。此外,卡夫卡也很喜歡福樓拜未完成的作品《波瓦德與皮丘卻》(Bouvard and Pecuchet)。他的短篇〈鄉村醫生〉似乎受到福樓拜作品《三個故事》中的一個故事所影響。
卡夫卡和杜思妥也夫斯基都是存在主義者。前面談到卡夫卡的《城堡》是一本史特林堡小說、《美國》是一本狄更斯小說,而事實上,卡夫卡的《審判》則是一本杜思妥也夫斯基小說。卡夫卡讀過杜氏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罪與罰》以及《少年》。被認為是一本杜思妥也夫斯基小說的《審判》,甚至也被認為是隱藏版的《罪與罰》之改寫。此外,卡夫卡的《變形記》的靈感是否源自杜氏在《地下室手記》中多次提到「我希望成為一隻蟲」?也引發討論。
最後,但不是最不重要的是,卡夫卡的藏書中有一本中國民間故事集,他的遺稿中有一篇短篇〈中國長城〉。並且,他擁有一本德文版的《公元前12世紀至今的中國抒情詩》。書中有清朝袁枚的〈寒夜〉:「寒夜讀書忘卻眠,錦衾香盡爐無煙。美人含怒奪燈去,問郎知是幾更天!」德文的翻譯(回譯成中文)是:「寒冷的夜晚,我對著書忘了睡覺的時間……我的美麗的女朋友……奪走了我的燈,問我: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卡夫卡讀了,認為詩中的男人遲遲不上床,很契合他自己在寫作和婚姻之間猶豫的情境,就在信中把詩抄給菲莉絲,並寫道,「如果說這首中國詩對我們兩人意義重大……妳是否注意到,這首詩是說女友而不是妻子。」卡夫卡,你錯了,不,德文譯者,你錯了,你不應把詩中的「美人」譯成「女朋友」……其實,譯錯猶其餘事,我們的重點是,卡夫卡讀了不少中國詩作的德文翻譯。
2024年是卡夫卡去世一百週年,有人為文回憶卡夫卡的情史,我寫此文是意在喚起讀者見賢思齊的心理,像卡夫卡那樣多讀書。卡夫卡說,寫作是一種祈禱,我要說,閱讀也是一種祈禱:祈願實體書閱讀低迷的現況總有一天會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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