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黃慧芬／明星學生

◎黃慧芬

◎黃慧芬

每一個空間都有自己的分界線，以教室而言，就是講台了。坐在台下、站在台上，那是迥然不同的人生。台下台上，迄今我度過了四十年。

四十年來變化真大。不光表面的升學制度，實際教學現場的硬體設施、教材內容、教育的主體和傳遞方式，都要求打掉重練。真懷疑是否上帝趁人們做夢時，造訪了這個非嫡系的島嶼，親手把知識、價值、人我關係的田野都犁過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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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上時間的樓層，直到我望見一個矩形的房間。房間裡住著四個女孩，她們被各自的高中推薦，來參加為期一週的文藝營。十七歲的我和來自台南女中的室友在燈下埋頭寫字；另一頭那兩位，來自台中女中，其中一個正向另一個說：「建中、北么都沒派人。我們專程來會他們的，這下白來了。」態度文雅而不無忿忿，我和那南女的轉過頭來，面面相覷。說話的女孩是校刊主編，白皙皮膚，大眼睛，接下來一星期沒和我們說話。我頭一次見識到明星高中的氣場。

主編每晚沐浴畢，用粉紅色頭巾將鬈髮一挽，露出頸項間姣好的輪廓，幽幽地抱怨著。小組裡來自員林高中的男同學，風趣活潑，最惹她嫌。

隔年，四個女孩都考取台灣大學。一次在女生宿舍遇見了，他鄉遇故知似地，我上前認她：「你記得去年我們……」對方板著毫無表情的臉孔聽我說完，丟下一句「不記得了」逕自走開。那副冷淡尊貴的派頭叫人愣了半晌，再度溫習了「歧視就是否認他人的存在」這硬道理。後來聽聞，主編出身書香門第，天生的讀書種子，老早就定了學術的道路，和一般茫然接受分發入學的新生自不相當。我這才明白，同為台大人，還有階級之分。

解嚴以來，教改列車隨之轟然啟動。十二年國教一道「高中職社區化」的政策，削弱了不少明星高中的光環。明星學生當然繼續存在，只是生態大不相同了。功課好的不用說，凡能歌善舞、會寫會畫，抑或打一手帥氣的籃球等等，紛紛躍上銀河。眾人仰望星空讚歎著，不再有人刺傷了眼睛。

台上二十年，認真說來，我心目中的明星學生只有一人。此人不斷令我想起〈蒹葭〉、〈棕髮少女〉之類的作品。此人的家世良好但家庭並不完整，智力甚高而成績卻不穩定（後來以正取第一名錄取台大法律時，師生口徑一致地說：這是應當的）。在那「前新冠肺炎」年代，總是戴上口罩的她，有一雙生動的眼睛，流露出時而痴傻、時而機敏的表情。她神祕地吸引眾人的注意，大家心甘情願地仰慕她，舉凡她讀什麼、寫什麼，歡樂悲傷著什麼，都在你我矚目中。這樣鮮明的存在使每日的生活成了校園電影，她離開後，徒有空鏡頭了。

來到高樓眺望的我，漸漸把事情想分明了。

就時間而言，每個人各有自己的分界線；可能是解嚴、總統直選；是金融風暴、或新冠肺炎。而在我心中──由於明星學生的因緣──則是「歧視的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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