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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吳佳駿／山上的他們 － 2之1
圖◎徐至宏
◎吳佳駿 圖◎徐至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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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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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線電裡聲音尖銳沙啞，我看向旁邊。A躺在自己用食堂淘汰的椅子搭架的床上，耳罩式耳機戴著滑手機，看了我一眼。外頭雨大風也大，山屋外的世界完全喪失了顏色。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有聽到對講機。
山莊海拔兩千五左右，位在還算熱門的北阿爾卑斯山域，住宿加上一日往返與縱走的登山者，夏季甚至會有連續幾日兩百多人的盛況。A是這條路線上的長野山岳遭難防止常駐隊。夏天到初秋，常駐隊的隊員往返於稜線上的各個山莊。
對講機裡出隊的訊號一出，A從他的床上跳起，迅速抓起一旁救難的裝備開始穿戴：「吳，可以……」在他跳起的瞬間，我也從那椅子床底下抽出他巨大的水袋，衝下一樓的廚房。廚房裡的伙伴正在準備晚餐的咖哩，一起轉頭看誰開門那麼暴力。
「有遇難通報！」我一邊衝向熱水槽，一邊把另一個水袋丟給離水龍頭最近的人。
「好！」
用大湯勺舀進瓶口，一袋常溫一袋熱水。這是這個夏天第四次出動救難，大家對要幫A準備的東西也都熟悉了。常駐隊平時和大家一起住在山屋裡，雖然不是領同一個公司的薪水，但人命關天，只要有遇難通報時必定是最優先級，整個山莊的工作人員都會等候A的情況回報，隨時準備支援。
我抱著兩大袋水衝向玄關，A坐在長凳上靴子已經綁到最後幾格。他接過水：「謝啦！」
手臂還沒適應突然沒有重量的空虛，雨就從打開的門裡打了進來，A衝進雨中，山的形狀在怒濤般的雨聲裡張牙舞爪。
A在介紹自己時會提到，石塚真一創作的漫畫《岳》裡，有高超登山和山岳救難技術的三步先生，就是以常駐隊為原型的。
「那是一部死人密度比柯南還高的漫畫。」
高山很美麗，但同時也充滿危險。我記得六月開山後的第一個週末結束，管理人在集合時說今天會有四名警察留宿，禮拜六投宿的一對夫婦，沒有按登山計畫表的時間下山，警察白天上山搜索晚上住我們這裡。到了下午，管理人通知人找到了，那四名警察今天就不用住宿了。
因為只說「找到了」，我是一直到了晚餐時間，電視新聞裡出現我們山的名字以及五十代夫婦遺体等字眼，才知道「找到了」是什麼意思。
這是我第一次經歷常駐隊的日常，而這樣的過程，在這個夏天裡後來還上演了幾次。
A對待生命和救難是絕對的虔誠和慎重，甚至到有點自卑的程度。從我們山莊到D2點，那是山上標示集合點的座標，路途有許多地形，我第一次爬花了快兩小時，而A只需要三十分鐘。這樣的他對自己卻十分不滿足，常表示在常駐隊裡他不只體力最差，可能連救難的技巧也最差。
不過現實生活中，A是個活潑又白爛的人。喜歡跟登山客聊天，喜歡在明日天氣的白板上畫意義不明的生物，像一隻會發光的有翅生物。
「這是太陽老鷹。」他說：「會嚇跑雨蛇。」
喜歡在休息時間把男生房的門關起來，拉著我們幾個山屋的室友逼問喜歡的女生、第一次經驗和性癖。有次剛好管理人在他講到四、五歲小女孩時打開門，兩人對望。然後他抱著管理人大腿被拖過整個走廊，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大喊；喜歡裸體，IG裡很多他在大自然用全身直接感受天地的畫面。也常常撲到同室我們的床上一邊喊著我現在沒穿內褲喔，一邊撞擊我們。
常駐隊的勤務裡山岳救難其實不會每天發生。在一般的時間裡，A在山上最重要的三個工作是：一、幫登山客拍照。二、回答今天跟明天天氣如何。三、幫山小屋裡工作的人寄信和收信，可能偶爾請他買鮮奶油或菸。
一次我有封信需要郵寄，便請A下次下山時幫我寄出。他看了看地址，說：「這是我老家附近耶！」
「欸，京都？」
「對啊，差兩條街而已。」
那是要寄給我以前住在京都時朋友的信，我和A說了過去於京都讀書的時間，發現那時他還住在老家。去同一個地鐵站的我們，說不定曾經在山下擦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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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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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是跟本社關係良好的登山者，不是一個季節待在同一座山上兩、三個月的雇傭關係，而是哪裡臨時可能山小屋裡群體生病或一群人摔傷人手吃緊，便一個背包上去支援。他的身體線條非常漂亮，山屋裡工作的人都有一定程度以上的運動習慣，不到人人好看但多少結實，只是站在快五十的他身邊，不是痴肥就是瘦弱。
五月剛從聖母峰回來，面對海拔不到三千的我們，他對山的熱愛仍不減色。Y上山那個禮拜山上可謂淒風苦雨，霧灌滿了整個山域，只要一到室外鏡片都會直接蒙上一層水氣。在這樣出去什麼也都看不到的日子裡，他仍是只要一有空閒，便往山頂走去。
「山的全部樣貌，我都很喜歡喔。」
Y的尼泊爾話跟印度語說得比英文好。他和我的英語對話僅限於：「Wu, I’m tired.」跟「Very very tired.」，不過卻能在清晨時對著山說出一長串，很像做瑜伽或燒鼠尾草冥想的老師會念的咒語，姑且就算是高山地區的語言好了。他說那是在跟山聊天。
另外是Y的料理。日本有許多時髦的登山雜誌，裡頭會介紹許多好看到不像在山裡能出現的登山料理。山屋裡所有廚房有排班的人，在晚餐都要端出一道菜做員工伙食。因為就是勞動者在吃的食物，味道有重大家就吃得很快樂基本沒有人在管外觀。只有Y，短短一週做出的四次料理，每一道都美得像寶石一樣，而且味道，美味且好多層次，是讓人感覺幸福的。我是一直到吃了Y的料理後才相信，原來登山雜誌裡介紹的料理都是真的。
因為來的時間很短，與Y的告別也特別快。最後一天準備晚餐時，他忍不住和我們透露，年輕的他離開四國，孤身一個人去東京的夜晚工作。那種一個月幾百萬，要喝香檳，客人都是女人的工作。他做了十年多，因為發現再做下去會變很大的幹部可能就不能爬山才離開。要辭職時還得給黑道很多錢。
「如果上山第一天就跟大家說，一定會被拿花名取笑一整個禮拜。」
的確，他的花名俗又有力。
下山後的他立刻又要去很遠的地方爬山，今年可能不會在日本了。我不禁感歎地跟他說，感覺在山小屋工作的大家，未來最難再見面，就是到處爬山的Y先生您了。
「一定會再見面的。」語氣太過堅定，我忍不住放下鍋鏟轉頭，Y清摯的眼神看著我，手上不停擦著盤子：「我相信人是會轉世輪迴的，這輩子有緣認識，就算到了下輩子，也一定會再遇見的。」
我看著Y的眼睛，想像這對眼睛曾經看過的山、看過的世界。於是，我從那時開始相信Y說的這句話：人是會轉世輪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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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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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水資源珍貴，洗澡這等奢侈的事，一個禮拜大多是一次或兩次。另一個很珍貴的，是電。山上的電是吃輕油的發電機，電器開得多一點便扛不大住，整間山屋的電燈輪流閃爍，活像個巨型鬼屋。也因此，耗電量巨大的吹風機在山屋是絕對禁止的。
每次洗完澡，一頭長髮的S便會出門上到附近的山頂，蹲踞著把頭垂垂對著風口。我有幾次剛好閒晃在山頂，看著他不斷撥弄著那一頭秀髮，在巨大的山風吹風機前，那動作總讓我想到在三合院中間曬米粉之類的公視節目。
附近的山頂是山屋生活重要的一部分。繞過遮住視線的山壁，上去可以看到平常被遮住的唐松岳和白馬村。我喜歡在傍晚一個人跑去那裡，鋒面的滯留與天空破洞探出的星星，山頂的風景總是使人安靜。不過除了這些，山頂最重要的還是，那裡有訊號。
山莊本身雖然也有Wi-Fi，但隨著八點半熄燈時間，所有機器也都停止運轉。不管是還需要網路訂Amazon，還是打電話，都得戴著頭燈摸黑上去山頂才有辦法。S大約是最常在晚上跑去山頂的人，為了和女友講電話。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他是準備結婚了嗎？聽內容好像有那個感覺。他說，是啊，應該最近會決定。同時回問了我一個很難的問題。
「女生說不用婚戒，這句話是騙人的吧？」
應該，是騙人的啦。百分之，呃，我不知道啦。
上山前的兩個禮拜，S才剛離開自己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人養護中心。多年的經驗，讓他在山莊很快受到大家喜愛。S與人對談時總會帶著貓咪般的笑容，並且觀察力極強，對空間裡發生的一切事物都能馬上提供幫助。就連在用餐時，想要筷子或找不到醬油，他都會立馬遞上，再接著拿出已經準備好對方習慣喝的熱茶。那種無微不至讓人驚覺，我應該是被S當做老人在照顧了。
S有個動作很特別。日本在接待客人時要不斷地說謝謝，但包括我在內，山上的人說謝謝時不會從頭到尾盯著客人看。可能是看著對方的臉，微笑到一個程度，然後微微收起目光，稍稍頷首。畢竟看久總是會害羞。但S不一樣，說謝謝時，他會盯著客人的臉，直直地，一直看著對方。直到對方離開視線範圍，他才會微微低頭。
S站外場時，完全不懼於與客人眼神交流。甚至連客人用餐，他也是會不斷地盯著一個人進食的樣子。有次站外場時，我決定模仿他，默默地看著同一個客人比較長的時間。看著他或她的臉，上排牙出現時是笑容，咀嚼肌動作時，會牽引整張臉，眼皮、太陽穴、甚至是鎖骨的拉扯。然後再看下一個。每個人吃東西的樣子都不一樣，從肌肉的律動可以想像一個人的好多故事。而且，好迷人。吃飯讓人感覺到一個個生命的鼓動，那天我看著一張張不同臉的張縮，突然好喜歡人類。
看著看著，本來在山上時刻緊繃的精神與肌肉，也不知不覺放鬆下來。上山後，很快進入high season。山上工作多，人手又有限，休假是絕對不用想的。連續工作超過五十天的我，已經說服自己身體這就是個特別的時期，所以每天從醒來到闔眼，都繃緊著精神。在S身邊，和他一起看著吃著晚餐客人們的臉孔，是我第一次有，啊，明天好想要休假一天的念頭出現。
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懷疑，S會看著每個人的臉說謝謝，並絕不移開眼神，會不會是他在老人中心的習慣？因為眼睛看到的可能是每個生命的最終，所以，才不願移開眼睛，而是用溫柔跟笑容去記住所有人的每一個動作？
年紀略大我一點的他，從很多方面都讓我感到親切。我問他下山後還會繼續找類似老人照護的工作嗎？他說不知道。他問我下山後繼續搞研究嗎？我說感覺不太可能，好累了。S說，那休息一下吧。
「三十歲左右讓自己休息一下，會不會就這樣變成尼特啊？」我問。
S想了一下，說：「機會滿大的喔。」（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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