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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二獎】 李柏欣/認識,且記得它
李柏欣/認識,且記得它
◎李柏欣
作者簡介
李柏欣,2002年生於台中,現就讀台大牙醫系三年級,有時候夢想當植物學家。
得獎感言
這是一個業餘自然觀察者一時一地倉卒下的結論,它並未嘗試提出道德教訓或任何指引方針。要緊的仍然是關注這些「它」者的危機,並且將之視為自己的。
★★★
圖◎徐至宏
◎李柏欣 圖◎徐至宏
1
「我把自己分給你。」我說。看著一叢早春長出來的綬草,粉桃紅色花沿著花莛扶搖而上,靜止的螺旋。一片淺淺覆著苔蘚的草地,灑水器剛灑過,有陽光,和隱隱的水氣從土壤表面蒸散。我其實沒有說話。只是記住它,然後當它終於消失在割草機的影子下,我感到痛。
認識就是把自己分給它。不過這是後來得到的結論,很長一段時間我單純享受認識本身那種不做他想的快樂:首先從花台和行道樹開始,一一指認草木的名字;接著買一本圖鑑,整個島上的植物影像攤開在眼前,像檢視一個珠寶盒那樣默記學名裡的字根:glaucus,淡青灰色的;serratus,細鋸齒緣的;velutinus,具天鵝絨質地的。
然後走進野外,沿著一條海岸線、一片水域或一座森林。也許從闊葉林走進造林地,爬上杜鵑交錯的稜線,赭紅色樹根之間堆著苔蘚。認識:掉落的鐵杉枝條,細碎的針葉散落一地;岩壁上的裂緣花,羽翼般的白色花瓣低垂;還有狹萼豆蘭,擎起一列星芒狀黃花,繞著樹幹向明亮處延伸。
還不習慣拍照或是留下其他紀錄。那樣很好:只是看見並且記得,想像它們在我的視線離開後繼續生長、繁衍。有時發現再也找不著──那大概是我忘記了。
忘記:這樣很好,記得有時候使人傷心。後來我記得一段林道的轉角,一棵樹,和目視等高的地方,在一個九月底開滿了寬唇松蘭。黃綠色花冠懸在空中,精巧的袋狀唇瓣鑲上一簇白色絨毛,它最美麗的時候我剛好在場。
半年後再次路過,人手可及之處的松蘭悉數消失。我感覺痛:樹皮上還殘餘被扯斷的根系,在陽光的照射下泛白,那或許是神經。
一棵樹在森林裡倒下。它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這可以是一則詭辯,如果那棵樹是概念性的;不過如果你認識那棵樹你會說:是的,它有發出聲音,因為我的神經接在那裡。
2
一叢早春的綬草。花序之下是柔軟的暗綠色葉子,土壤中肉質的根被採藥人稱為盤龍參,市場上索價近百元,我聽到有人靠近。我轉頭,和他四目相對,交換一個友善但並不無張力的眼神,最後分踞草地的兩端。
有時候我會遇見其他找植物的人。岔進竹林裡在橫亙的倒竹中前進,一個中年人看出我在找東西。「我在找蘭花。」我說。「皿蘭嗎?」──他說中了。一種真菌異營的植物,只在花期破土而出,展開幾朵幽靈般的花,很快地結果、凋萎,藏回土裡,竊取真菌的養分繼續下一個生命週期。
「對,」我說,「但今年可能雨太少了,我沒有找到。」
他問到我有沒有其他發現,我說很幸運的有黃苞根節蘭的最後幾朵花,以前林子裡還有一群插天山羊耳蒜,竹林整地後就再也沒見過了。「那都是普蘭。」他說。我沒有聽懂,以為是某個分類學名詞,愣了一下意會過來:普通的蘭花。
我有一點不服氣。臨走前他問:「這裡是別人告訴你的嗎?」我否認,兩年前的今天第一次來,剛好遇見它們。
我常和遇到的人交換幾句話,有時被極慷慨地分享一些故事,有時交換到的是閃爍的眼神。隱約知道有一個社群彼此交換或隱匿著情報,但我沒有嘗試尋找它。單打獨鬥其實毫無效率:不乏一無所獲的時候,或者到了現場發現早就錯過花期。不過當時我並不以為忤,止步於當一個完全業餘的人,為常見的花感到慶幸。
事情進展得很快。去年七月到一個植物保育機構實習,遇到早就有系統和計畫地拍攝稀有植物的人。我看著他們記下一棵樹的GPS座標、搜尋標本館裡的採集紀錄,或是打開iNaturalist,一個生態愛好者上傳觀察紀錄的平台,上面有些意外曝光的稀有物種生育地。
此外是對於一個物種蒐集者而言更直接的:台灣維管束植物紅皮書名錄,為所有物種分配了量化的指標:無危、近危、易危、瀕危、極危,以其衡量一個物種需要保育的急迫性,當然,許多時候也被當成是否值得尋找,甚至擁有的標籤。
我注意到無危的原文:least concern。最不必擔憂,或者誤譯成:最不值得注意的。我忽然明白過來那個在竹林裡遇到的人,他的判斷其來有自。
渾沌被鑿出七個孔竅,接著它死了,我進入信史時代。下載了定位用的程式,帶上望遠鏡和相機,回家查詢植物的保育等級。我開始循著座標往某個瀕危物種的方向前去,拍下它的身影──就像前一個,和再前一個循著座標來到這裡的人。
3
回到綬草:盤龍參,同時指稱花序生長的形態,呼應它的屬名:Spiranthes,意思是螺旋的花。每年春天它們的影像被成百上千地貼上網路社群,被轉傳、分享。有人會留言:「千萬別公開地點,否則下一次去就再也看不到了。」
信史時代。社群演算法開始向我推播生態攝影帳號的內容,其中有時不無較勁的意味:誰能找到更多稀有物種,或者拍到更盛大的花。略過存在日常周遭的通泉草、牛軛草、黃鵪菜,來到台灣水玉杯、漏蘆,或者紅花姬旋花。想見到它們幾乎只能設法從人手上拿到座標,然後按圖索驥。這存在根本意義上的不同:不再是發現,而是驗證。驗證常是失落的,且次數有限:一朵花藏在林子裡,它被發現、公開、被反覆觀看,繼而被踩出一條小徑,最後從那裡消失。
一叢德基羊耳蒜長在台14甲線的路邊,一個脆弱且罕見的物種。總狀花序是酒一般醇厚的紫紅配上綠褐色,不可思議的協調且深邃。那個地點在植物愛好者之間流傳,我想像它經過冬天的休眠,伸出兩片新葉包著今年的花序等待五月的花期。
五月初看到人貼的照片:一處被刨開的土壤,那裡的植株已經幾近被搜括一空。
我想到箱子和貓的問題:那隻貓在被看見以前都可能活著,或許漫遊在太空,直到我們打開箱子,那觀測導致波函數塌縮,我們見到貓死了。
觀測本身是暴力的。我把機車運到台北的宿舍,在晴朗的週末催動油門噴著廢氣橫越半個北台灣──為了看見我想看的花,得動用一條公路切穿溪谷和山脈,接著走上山,把土壤踩緊,把蟻巢踩壞。
我開始習慣長距離的移動,有時只在座標與座標之間短暫停留。找到,或者錯過目標,然後匆匆趕往下一個點,略過生育地的細節,以及一株植物生長於其中的其他脈絡。越過認識,來到從點到點的馳騁畋獵──我仍然為它們的消失感到痛,但我懷疑那並不出於認識,而是自認的占有。這樣的往返其實是極為貧瘠的:不存在完整的敘事或者時間的縱深,只是占有一個座標,擁有四月的影像而永遠錯過它的九月;或者認得幾個稀有物種,但不認得其他的樹,以及是什麼真正構成那片森林。
恆春近郊的一片樹林是囊稃竹在台灣僅存的生育地。沿著一泓淺水流而生,其中棲息許多洄游性的蝦,林床上有澤蟹漫遊。去年十一月,那片樹林無端被怪手掀開,照片裡我看見囊稃竹倒在樹的殘骸之間,深綠色葉片被烈日烤得焦枯、發黃。我轉發了照片,嘗試在社群上寫下幾行字──然而那對我而言其實只是一趟長途行程中短暫停留的座標,很快我感受到敘述的貧乏。
我想到我該做的:分享一個生態系的美,邀請人一起關注它的危機,但我愈來愈缺乏好的故事可說,同時為了隱匿一個地點顯得閃爍其詞。
反覆出入山林並不使我寬闊。有時候我感覺我自己,連同其他在各地尋找植物的人,眼見物種接二連三消失,而愈來愈像一個悲傷的守財奴。
上世紀初隨著日籍植物學家工作推展,台灣迎來植物學的黃金年代。伴隨學術價值而來的是商機,跨越兩個時代的採集人走進山裡,一個個麻布袋地帶走許多的花,時至今日仍然看得見山採植物在網路上被販售。這是可見的危機,有簡單的原因和可以怪罪的人。籠罩在這一切之上是更巨大而駭人的氣候變遷和土地開發,那恐怕會是一整個生育地的覆滅。
下一個世紀的我遇見的可能是開墾地或是一片荒寂的人造林。我安慰自己那些花沒有真正消失,或許就在對面的山脈,諱莫如深的森林裡,沒有路抵達的地方。
失望之餘我常想像一座花園。想像許多的歧路讓我得以通往每一處細節,徹底掌握它。最貼近這樣一個願望的是台灣許多的高冷蔬果產區:園藝作物;花園。其中繁密的道路和超限利用的土地在空照圖上的顏色與一片巨大的崩塌無異。我忽然明白這則寓言的結局是,愈來愈多的岔路最終會填滿所有空間,我將只會剩下歧路,而再也無所謂花園。
4
綬草。蟄伏過一個冬天,從草叢間拔地而起,奇蹟般亮眼的花。我們愛它──只可惜它太美,不免讓愛相形顯得骯髒。
我避而不談的是,找植物的過程中,我也把它們帶走。我曾經幻想當我竊取森林的一部分,便可以回到家組裝成一座微型的複製品。帶著一個袋子,走崎嶇的路,流著汗,陶醉在掠奪的快樂裡,像那八個血跡斑斑的字: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被帶回來的植物有的在平地的熱浪中慢慢衰弱死去。有一段時間我還是不死心,反覆嘗試,直到它們被葉蟎啃食,葉子褪成髒白色,或者在細菌的侵蝕下化成一灘綠色黏液。等到終於我開始學習克制已經有許多的花冤死──有時候我想到身邊並不怎麼關注生態的人,而感到心虛。對於所身處的環境,我有比起他們還要多上許多的罪名。
後來修了一堂談及保育的課,課堂上聽見參與國家植物園方舟計畫的工作人員說,一切的開始是說服人一件事:一個物種的保育是重要並且值得投注資源進行的,否則人們寧可將山坡地拿去種電、蓋度假村或開闢果園。
我先是有點憤憤不平。在環境已經傳達無數警示的年代,我們為什麼還在討論這麼基本的問題?接著我想到在我得到這些認知前所消耗的無數人事物,而感到慚愧。
我與人討論這個問題:一個人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從占有走到愛?從一個物種帶來的感官刺激以及所加諸其上的標籤,擴及到它所在的脈絡:它的演化意義、生育環境以及與周遭物種之間的互動關係,然後來到愛──那或許是對秩序的敬畏,或欣賞。
要多少時間?我們都不能回答,或許我也還沒走到愛,只是在濫情和傷害之間拉扯。我們來得及等到所有人走到終點的那天嗎?我不知道。我只是盡可能講述我的認識,或許能讓人走得快一點──雖然認識是注定虧損的行當,時至今日這些故事總是關於消失與滅絕,像是將自己的神經接上一處疼痛已久的傷。
睜開眼睛,凝視自己所造成的傷害;或是在人視若無睹地施行傷害時,代替他們睜開眼睛。我不知道這麼做相比於一株野草的花序而言能有多純粹,但我姑且很軟弱地稱之為愛。
5
四月進入尾聲,割草機下倖存的綬草開始結果,最終在冬季進入休眠。隔年的花期寫了一封信給管理單位,他們答應暫緩這裡的除草。一片淺淺覆著苔蘚的草地,灑水器剛灑過,我拍下綬草新年的花序,心滿意足。離開的路上,踩壞了好多其他的花。
我想有天我要記得那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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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意見】
只剩「歧路」,已無「花園」? ◎郝譽翔
從自然生態、植物觀察出發,推衍至抽象的環境倫理和哲學思辯,行文典雅流暢,而思考嚴密扎實,敘述層層推進,提出了許多耐人深思的課題,如:樹到底有沒有「聲音」和「神經」?或根本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生態保育將物種區分了「瀕危」、「近危」等量化指標,又是否公平?在網路社群當道的年代中,生態攝影也彷彿變成了一場暗中的較勁,如此的「觀測」是否形成了一種暴力?到底我們是在「認識」自然?還是「占有」?又是否已陷入了「敘事貧乏」的困境,而眼前只剩下「歧路」,已無「花園」?全文充滿了批判和省思,更將「認識」此一概念辯證得相當深入,富有啟發性又不流於教條,可說是一篇近年來難能可貴的生態書寫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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