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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廖瞇/盲抽所到的地方

2024/11/21 05:30

圖◎阿力金吉兒圖◎阿力金吉兒

◎廖瞇 圖◎阿力金吉兒

當信將海星放到她手上時,她不確定是「它」還是「牠」?以往她遇見的都是「它」,死的,硬的。此時的ㄊㄚ僵硬不動,但好像還活著?

她問彥,ㄊㄚ是活的還是死的?彥摸了一下,有點軟,應該是活的。其實當她說「軟」,指的不是摸下去會往下陷的軟,而是有著彈性。她又仔細看ㄊㄚ,ㄊㄚ的腳上有著一排上下嵌合的小尖齒,在動,打開又合起。

ㄊㄚ是牠,是活的。

那就不能帶牠回家了。她當下浮出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這個。

但很開心遇見活的海星啊。牠好美,不能帶回家也不能拍照,等一下就要跟牠分開了。她認真地看牠,努力想用頭腦記住牠。知道牠是活的之後,她將牠放入海中,這樣牠可能比較不會緊張?過了一會又讓牠浮出水面,她說不好意思,讓我看一下。牠似乎比較放鬆了,腳攀著她的手,不再是方才僵硬的五角形,牠成了軟體。她感覺著牠吸附在自己手上。

一面深灰,一面灰白。深灰的那面中心點還有個五角星狀。腳上的小尖齒細細成三角。不拍照時會更仔細看。有點捨不得將牠放回海裡。她說,再讓我看一下。

淡菜就沒有這樣的待遇了。

牠的命運跟名字同樣,就是菜,被當做菜,佳肴,食物。當她聽說大倉島有很多淡菜,她卯起來下潛,找淡菜。這時她感謝自己這個夏天學會游泳,能在水裡感到自在。有了找淡菜的目標,她玩得更起勁了,看到貌似淡菜就下手去翻。沒有,不是,再繼續翻。沒氣了,浮出水面吸氣,繼續往下。

原來多會一點點,就能去到更遠的地方。

但在海裡的三人游了半天找了半天挖了半天,才兩顆淡菜。究竟是誰說大倉是淡菜之島?在岸上的孟說要等退潮啦,潮間帶很多,「我上次在同一個地方挖,就一大桶。」

傍晚再下一次水,離水的潮間帶沒翻到幾顆,倒是在淺水處發現了。這次抓到訣竅,海草下,牠們聚集在海草下,挖到一顆就是一叢。牠們從殼的隙縫伸出的那塊肉,緊緊咬住海草和碎石頭,得用力剝除,愈難剝除愈感覺得到牠的力道,但仍舊將牠視為食物。滿滿一鍋上岸,煮水,打開,吃到連貝柱都不放過。

她原本離水很遠。

從小並不怕水,但也不特別想親近海,不會游泳也不覺得特別可惜。可是今年,她想去到沒去過的地方。第一堂游泳課學韻律呼吸,她感覺著身體的慣性,下到水裡就是憋氣,無法自然地用鼻子吐氣。對水性好的人可能很難想像,得靠意念去控制身體是什麼樣的狀態。

但隨著一次兩次入水,原本用意念去控制的身體,漸漸知道該怎麼做,可進到深水區仍舊生出害怕踩不到底的恐懼。教練說試著在水裡待久一點,不用急著上來,「你的氣夠,相信自己。」身體有氣就能漂,放鬆就能浮出水面。

她讓自己待在深水中,微微恐懼,發現沒有想像中難受。她想著,或許這個夏天她就能進到天然水域。

她是盲抽來到這裡。

那天,她不想起床。她不想起床好多天了,但她知道只要起來,就會好。她感覺著身體被地心吸住,有一股力。但她還是起來了。與被吸住的力相同,起來也是一股力,一股還潛藏在身體裡的力。雖然很小,可還是有。她感謝自己還有。

滑開臉書,出現的第一則是W的神祕旅行。W讓參與者盲抽台東山海的路徑,抽到哪個站就往哪裡去。讀著W的神祕旅行,當下決定,她也要為自己盲抽,但不是台東的山海。這是一個有捷運與輕軌的城市,她盲抽線路與站號,抽中紅21。

她感到一股驅力,臉也沒洗牙也沒刷就開始做籤,她得趁著這股驅力,讓自己往前。抽到籤後也不知道那是哪裡,收拾了包包就往那裡去。原來是個公園,一個很大的公園,有個海洋國家公園管理處藏在裡面。

好奇妙,這裡不是國家公園啊。

她走進去,慢慢晃慢慢逛,館舍介紹的是澎湖南方四島。她想著,自己還沒有去過台灣任何一個離島,是不是該去呢?突然想起信隔天要進澎湖,是不是一個sign?人在路口不知該往何處時,所聽所見都會變成sign,可要不要跟著走呢?最後決定的還是自己。

她處在高低差的起伏中,頻率之頻繁令她心累。她希望自己平平的。她又想,這想出走驅動是不是一種逃避?回來後會不會仍舊在令她不安的起伏中?她想去,卻又怕,不是怕目的地,是怕自己。

她想起W說,不要怕自己。她跟自己說,不要怕自己。

隔天,她人就在澎湖了。

信要和阿否一行人划獨木舟,往北海。行前他們拿出海圖,她看不懂。黃黃綠綠藍藍白白,不規則的圈圈,上頭標記著數字。圖好美,但她無法解讀那些訊息。後來知道黃色是陸地,綠色是潮間帶,藍色是海,白色是更深的海,圈圈是等深線。她看著海圖,訝異潮間帶好廣,有些甚至比陸地廣。

他們說起航線,從中屯划往大倉,再往姑婆,往目斗,然後向南往吉貝,往澎澎灘,最後回到中屯。航行得順流,得知道潮汐時間,何時滿潮,何時乾潮。特別是遇到橋,潮汐時間會比預估的延後,得算好時間,跟著潮順流划出去,「過了這個時間,等於跟流對著幹,再怎麼努力也划不出去。」

她聽得入迷,也為自己的一無所知感到開心。她什麼都不知道就來了。她直到踏入基地,才知道他們要划獨木舟,她想起自己行前還狀況外地問能不能跟,真是外行得可笑,但也因此感受到他們無條件的接納。她不會划船,無法一起航行,「那你搭交通船來好了,跟我們去大倉挖淡菜。」「帳篷睡袋帶著,在島上等我們。」

上午十一點的船班,十五分鐘就到了。而他們下午一點出航,下午四點才到。後來信說,他們途中去了無人島,吃仙人掌。那時她才知道,小島是大船去不到的地方,只能划獨木舟輕輕靠近,安安靜靜地接近。

等待的時候她在海灘旁的篷架下,躺在長椅上,聽著海浪。那天沒有遊客,時間很慢,像是靜止。她在這段被切割出來的時間中,感到心安。醒來後她在村落走著。大太陽像是白色。她遇見兩隻虎斑貓,一隻羊,一整面一整面的咕咾石,蔓草從廢棄的屋舍竄出。

村裡有家雜貨店,她跟阿嬤買了一罐青草茶,再走去海灘,想著他們會從哪個方向划船出現。

淡菜島的隔天,他們要出發往無人島。無人島上沒有飲用水,他們用水袋先裝填淡水。她看著他們收拾裝備,清船,將船拖入海。前夜忽地大風大雨,船艙進水進沙。她明明白白感受到風雨前的寧靜,那時他們還在木平台上炊煮,望著遠邊橘紅晚霞,下一刻開始颳風,聲音像颱風。

先是大風,後是大雨,她卻一點都不擔心。跟著他們一起好像就不用擔心,風雨來去,如同潮汐。

她看著他們一艘一艘入海。第一次留意海流的方向,與到達的時候相反。

彷彿是來這裡認識潮汐。

看他們入海後,她搭船回到本島,再回到中屯基地。基地旁就是海,恰好可以觀察潮汐。滿潮是高點,之後退潮,乾潮是低點,然後漲潮。六小時循環一輪,一天兩回。每天的乾滿,隨著月球引力,時間向後推移。

她查了潮汐時間,今晚七點五十是乾潮。她想看乾潮後的回漲。她想去感覺,而不只是知識。

她走在海堤邊,海水退得好遠,潮間帶好大一片。她走著,此時的海比平常安靜。在走到不曉得第幾步的時候,她聽見嗶啵嗶啵。

她驚喜地停下來。沒有聽過這種聲音。

嗶啵聲此起彼落。是什麼發出來的聲音呢?是泥沙的孔隙?是某種生物?牠們說話說得很熱鬧。乾潮很安靜,很安靜,牠們都露出來了。很安靜所以能聽見牠們的聲音。

接著她聽見水流聲。細細的潮水聲襲來,在岸邊一波一波。這就是漲潮的聲音嗎?在安靜後潮水回來,她再次驚喜。她聽了好一陣,感覺著自己的心跳隨著潮水波動。而後聲音靜止,她發現自己誤認,她誤以為的漲潮聲可能只是風吹動海水,或因著什麼而捲動,讓她以為水回來了。後來她知道,乾潮後不會馬上漲潮,滿潮後也不是馬上退潮,會有一段平潮期。

平潮靜止不動。靜止不動。可是嗶啵聲此起彼落。

她靜靜地聽著,乾潮中的生命,水不退就聽不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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