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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 古乃方/鷹性熬馴 - 3之3

2024/12/04 05:30

圖◎吳孟芸圖◎吳孟芸

◎古乃方 圖◎吳孟芸

沿著橢圓形賽道走,手套內的水珠黏附皮膚,溼滑,但我又捨不得脫。那觸感,跟第一次戴上父親的黑色皮革手套一樣,小手伸進去,好像赤腳踩上地毯,前一秒覺得放鬆,直到有個重量站上手套,黃爪抓緊,幾乎要抓碎骨頭。

突如其來的重量,讓人更逼近自己,進入「我是」的狀態裡。我是女人,是父親的女兒,是妞妞的主人,不對,是餵食物的僕人,還是平等的伙伴?妞妞沒給我機會想清楚。

父親不以馴鷹為生,只是晚上幫證券公司下單美股的交易員,白天的時間給老鷹。現在想起來,跟吊仔做海產批發工作差不多,夜晚買賣,睡醒馴鷹。他是否也在某一刻進入「我是」的狀態裡?我是自由的,我渴望馴養野性,成為野性。

從跑道上走到一旁的小樹林,刺眼的陽光襲來,我閉上眼睛。對妞妞太好,牠餓了我給肉,不用操,無條件的愛換來的是牠不回家。為什麼我不能以脆弱去熬馴?烏恩會罵我,會太重飄鷹,那就是不懂得拿捏分寸。馴鷹人要找到不會太餓腿軟,也不至於太重懶得動的甜蜜點。

我把還沒剝的小黃雞,一隻隻吊在樹上,誘惑妞妞回來。一排掛起來,反而很像莫名其妙的薩滿儀式,我變成那些跟我買羽毛筆的客人,以為如此可以召喚力量動物。有點害怕召到魂。

吹哨,聲音微弱,柔軟加壓著空氣。我等了好久,不想去看時間,如果只有幾秒鐘我會厭惡自己。等待鷹來,即便把我推倒,用爪子在我身上抓出血痕,再撲到草地上狂啄眼睛也無所謂。天暗了下來,仍不見妞妞的蹤跡。我的牛仔褲漸漸被草裡的水氣給浸溼,抬頭看天空,烏雲一片片,雨一滴滴打在頭上,再不走我要變成落湯雞了。

不能過火,也不能冷漠,每次看見妞妞都想揣到懷裡,但我得克制,像我總想傳給烏恩一長串句子,包含新聞時事,誰家的鷹又抓傷了誰,自製棲木也是一門好生意,最近鼠荒有鷹友在問還可以去哪裡買替代肉品?但最後都只是問你在哪裡?明天幾點放飛?不帶情緒,不帶感情。我只是他的鷹。

布鞋已經溼透,每踩一步都有水因為擠壓而滲出來,腳趾已經泡皺。天橋下的吊仔還在樹下,抱著解開腳帶的Linda,我想我需要求助。

「吊仔,可以帶我去找烏恩嗎?」我脫掉布鞋和手套,裝進地上的塑膠袋裡。

「走呀,剛剛在群組約我們去吃羊肉爐。我順便跟他把車換回來。」他把Linda綁在後座棲架上。那是烏恩的破March,我忍不住想,在棲架上的如果是妞妞,今天就圓滿了。

熬鷹這麼久,我到現在仍不知道妞妞在想什麼,這感覺讓我發瘋。也因為如此,我才那麼投入,甚至到一種奮不顧身的程度。

朝向鷹,朝向烏恩,朝向父親,這些男人再怎麼罵我或是物化女性,那只是讓我更加確定,確定我身體裡有鷹。要把脆弱凝聚成雨滴,讓天下一場大雨,告訴世界我可以。

我們在一處農地停下,雨夾著風的呼嘯,我抓了一條布把自己裹起來。烏恩手插在胸口,沒撐傘,在雨裡走來走去。他的棕色頭髮因為雨水變得銳利,有幾秒鐘像是鷹的冠羽,但往下看又是黑色背心,白色的襯衫貼緊肌肉。對焦他身後的房子,那是雙層的組合屋,像是兩塊積木交疊,感覺側風再強一點這組合屋會開始移動,但農地這麼大,位移幾米也沒關係吧。如果說這是一台可以隨時移動的大車我也可以想像,像是他破March的放大版,可以載很多隻鳥,想去哪就去哪。

空曠處還有曬衣桿,上面是已經溼透的大叔內褲,真沒想到烏恩這麼騷,紅色三角褲的褲頭還有Calvin Klein的logo,旁邊夾著的是黃底配黑色骷髏頭,其他的都是黑白灰日系風的四角褲。一旁還有露台,我聽見咕呱的叫食聲,原來烏恩的九隻鷹都養在那裡。

「你怎麼也來了?」烏恩問我。

「想跟你求救。」我說。沉默時我轉開水壺喝了杯水,他一定會罵我。

「出門前體重是多少?」他完全猜到發生了什麼。

「我忘了量。」

「不是忘了,是你從來都沒有量,很有自信吼。」他說完時我只感覺臉很繃,我要撐住,晚點再找條被子把頭埋進去哭一哭。

「我以前也是以為要跟鷹抱暖,把老鷹當鸚鵡在養,後來每天打我。」吊仔湊過來說。

「我就一直跟你講,浪費時間。」烏恩說。

「心痛得要死。」吊仔邊摸著Linda背羽上的粉說,據他說現在還會餵鷹吃羊油,對羽毛好。

「破鳥。」烏恩摸著Linda的頭說。烏恩眼神示意吊仔先進去屋子裡,紗窗飄出羊肉的騷味,肚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他走到露台解開八千,我跟在他後面,像是犯錯的小孩。

「要引誘妞妞出來最好的方式,就是帶另一隻鷹去牠的地盤。」他說。

「可是牠們算同學吧。」

「半斤八兩,八千比較少去操場放,現在去,如果妞妞看到一定會飛出來想打架。」烏恩說。鷹有地盤性,妞妞在操場練這麼久,以操場為中心,包含附近的樹林都是牠的地盤,誰也別想入侵。

八千的黃爪綁在車子後座的棲架上,牠的眼神跟著我移動,跟妞妞好像,鷹都一樣,只有練得好或練不好的差別。

父親也是這樣俯視我,我如果說現在工作是裝羽毛筆,養了鷹但是體重沒控制好,讓鷹飄走了,他應該覺得很丟臉吧。如果我說,想學馴鷹,是想找回跟他那條隱形的線,重溫小時候他帶我去山丘放飛老鷹的時光,那他會理解嗎?我只想聽他說,盡力就好,已經很棒了。他可以當我最大的翅膀。

雨已經停了,農地出來的路已成泥濘,車子顛簸前行,風吹進副駕,我抖了一下,縮著一邊的手臂,找尋切風飛翔的入口。

操場幾乎是寂靜,橢圓形的賽道泛著水光,空氣裡是擰碎青草的氣息。烏恩把八千對準天空,翅膀猛烈拍打,時間因為力量而凝聚成一點,直到八千找到一個切風點,烏恩也感受到了,甩拋出去。

鷹藉著人的力氣飛高,時間如絲帶滑行,人的手延伸出鷹的輪廓。

八千上樹時,樹冠一點搖晃也沒,牠應該正處於最佳放飛的體重,但現在想這些也沒用。我等待下一秒會看到妞妞,出爪攻擊,誰叫你入侵我地盤。但都沒有,烏恩吹哨,哨聲悠長洪亮,穿透了雨後的朦朧。八千的棕色翅靠近,輕巧降落在烏恩手套上,牠的翼羽完整,透出一點換羽季才有的白色絨毛。

完整。腦中閃過Linda把妞妞壓制在草地上的畫面,那幾乎是殘忍的攻擊,掉落地上的羽毛不只是白絨毛而已,還有幾根飛行羽。對,妞妞的翅膀是不完整的,飛得顢頇,應該也走不遠的。

「妞妞。」走到司令台時我喊,那是我們分別的地點。

伸出手套,吹著我的哨。微弱悠忽,幾乎是氣音,但這是我,妞妞,快天黑了,晚上我們去吃兔子肉。回應我的是風,風打在臉上好涼,我一腳站上比較高的台階,模擬搖搖欲墜。我想到小時候跟父親放飛老鷹的山丘,站在高處看著天空,野性,精靈,自由,這幾個字也降落在腦中。

我看見烏恩蹲在一棵榕樹下,像是撿到了什麼,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一對上他又閃躲,像是有事情卻不知道怎麼說。

雨後的葉子看起來更綠更鋒利,有幾秒我懷疑這一切從來都沒發生,破殼,白毛的妞,牠的威嚇牠的挑戰,都是假的。那下樹後在我胸前搏動的心跳呢?聽見鞭炮後躲起來的妞,牠的害怕很真實。被Linda壓制在草地上撲打時,牠的橘爪揮著空氣,妞妞用盡力氣證明自己不是弱者,那樣的逞強也很真實。想到這我就想不下去了。

不要是屍體,我對天說。我願意拿東西交換,鷹可以活十幾年,那牠少的年歲就讓我來彌補。

靠近烏恩時,他不發一語,手裡握著一支羽毛。

我坐在地上,把頭靠向烏恩。天色暗下來時,操場迴盪著鐘聲,賽道上的水光微微顫抖。

「應該不是太重飄走了。」烏恩說完,把羽毛給我。羽毛上有一條明顯白痕。

是餓痕。我怎麼沒發現?換羽季需要更多營養,再怎麼吃也不至於太重。樹林的另一側有摩托車在發動,兩個阿兵哥在吹口哨,還有鈴鐺聲。

我跑了過去。摩托車快消失成一個點,橘爪抓著後照鏡的鏡臂,毛流向後,因為無法站穩而不得不打開羽毛。我完全僵住了,那是妞妞嗎?太遠了,無法看清腳環的顏色,也因為速度過快,更無法看清牠的身形。喀嚓。喀嚓。後座的阿兵哥狂用手機拍照,直到轉彎,消失在巷口。

我跪坐在地,全身發麻,好幾秒我閉上眼睛,想再次聽見妞妞腳上的鈴鐺聲,但是夜晚的巷弄安靜,只有微弱的風吹。我躺在地上,伸縮關節,拔下手套,直到烏恩的臉俯看著我。

「晚上來吃羊肉爐。」烏恩把我拉起。路燈下,烏恩的臉,好像父親,或許就是了吧,一直在我心裡從未離開。●

【評審意見】

對應與張力 ◎范銘如

本篇小說引人入勝的原因,不僅止於題材上的特殊,而在於其中幾組角色間的對應與張力。「我」與鷹、「我」與師父,以及「我」與父親的類比,懸宕在主從、仰俯和施虐被虐之間。飼主與鷹間拉扯的平衡最後被獵人的出現打斷。猶如再度被遺棄的失落,意外地讓「我」不再需要憑藉馴鷹的中介而被師/父接納。細節飽滿而層次豐富,是一篇值得細讀玩味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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