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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林彥廷/蝴蝶雨
圖◎小川
◎林彥廷 圖◎小川
她盯著洗出的照片,黝黑深空裡,星際的灰塵、星體在照片中張牙舞爪以不同的光芒綻放,所有距離地球千百光年的光點在按下快門的那一剎那成了一道光束,降落在她手中這張四乘六片幅的照片。
第一張是黑白的,星點外的黑沉默得像一場默劇,是M42,天文界非常知名的星體。星體位於獵戶座南方,與另外兩顆恆星組成了獵戶之劍。是冬季星空觀賞的重點角色,教科書上說:天氣好時,肉眼看似一顆模糊的星體,使用高倍數的望遠鏡才能看到星雲真正的特徵與形狀。
她看過M42彩色版照片,色彩繽紛,彩度的深淺有一種看似人類無法理解的色階,薄紗感的羽翼,展翅在黑暗的宇宙中,旁邊星體點點,縱然豐富終究是配角。光的運行也要時間,宇宙間距離的度量是光年,光走一年的距離,是天文課程101,她記得幾個數字,我們現在在地球感受的太陽是八分鐘以前,看見的月亮是1.3秒前,幾千光年外的M42星體,也許在她握著照片的這一刻,已經不存在了。
墾丁天文台是她天文啟蒙之地,她曾在一篇報導中看到台灣天文學家孫維新教授的訪談,他表示:「要找到長期天氣好的天文觀測地點,地球以外是月球、國外是夏威夷、國內就是恆春墾丁了。」一邊用手比畫出他在墾丁一切想像。
天文研究沒有想像中浪漫,除了觀測星體會因為天氣以及許多自然因素影響而看不到,更要有著極高的專業去分辨是雜訊還是星體,畢竟在成像上,有時白點是因為技術而造成的雜訊而不是星體。另外最讓大家受不了的是日夜顛倒的研究生活,當太陽下山後,就是天文台開工的時間,觀測到隔天上午,整理數據、記錄相關資訊也都會忙到中午,用完午餐後大家才能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宿舍休息。
那日她看著洗出的照片許久,像洗牌一樣幾張照片上下交替檢查著,停在一張她不確定是否為失敗的作品上。
每一張照片的星空點點,座落在她預想的位置,但其中這張,一條白線畫過了她手中的照片,粗暴且無禮地在照片中以對角線之姿畫過。她皺了皺眉頭,捏住相片邊緣的拇指與食指不自覺用力,以為線條可以如此消失。
「是流星,」學長在旁說到:「或是艾爾普蘭星。」
她壓抑著一種創作被破壞的情緒,以及受夠天文人的冷笑話inside joke。
「也有可能是國際太空站喔。」學長頭湊了過來。
她仔細看了一下那條線,白色的線條,因為解析度有些毛邊,而從左至右如果非常仔細看,會發現寬度上有一些些不同。
「應該是流星。」她默默地說。
拍攝星體都是用長曝與疊加的攝影技術,累積光的能量才能顯影在照片上,長曝的時間一拉長,有時就會有其他空中的飛行物穿越畫面。
她不喜歡流星,更不喜歡流星就這樣畫過她的照片。她把其他幾張照片放在這幾個月來拍攝計畫的資料夾中,流星畫過的那張就放在抽屜裡,她不想看到,更不想一直要去思考怎麼處理它。
流星的經過,或是流星雨的發生多多少少會影響觀測成果,但這一切也不是她能控制的。很久以前國小老師在自然科學課就教他們什麼是流星雨,夢幻般地解釋著再普通不過的科學現象。
「流星雨稍縱即逝,看到流星時可以許願。」
「在流星消失前,說完你的夢想,就會成真。」
直到高中的地球科學,她才真正知道流星雨的一切:宇宙中,彗星通過地球軌道遺留的殘骸,在地球年復一年地經過時,地球撞進殘骸群,殘骸、星體遁入地球大氣層,與空氣摩擦,產生光與熱,墜入地球,形成我們所見的流星雨。
「與其說墜入地球,更像是地球在軌道上迎面撞入一片充滿殘骸的空間。」高中的地科老師推推眼鏡補充道。
不是墜入而是撞上。
車過東城門進入滿州,路在幾年前還是崎嶇不堪,她與大學朋友開著車在小路間穿梭,他們在網路上查著,說有間很大的民宿可以讓他們這群學生便宜包棟。愈崎嶇的路,格外地讓才剛考到駕照的駕駛想要加速,顛簸的車子,另外一位女同學尖叫不已,駕駛像是得到鼓勵一般地持續加速。
啪啪幾聲,極其細微的聲音傳入她的耳朵。
「停車!」她大喊。
山谷間,只剩下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他們幾人站在路邊,啪啪的聲音愈來愈大,幾個黑色的片狀物在他們身旁穿梭。
「那是什麼?好多!」剛下駕駛座的朋友尖叫道。
「是蝴蝶。」她回答。
「好多,好噁心。」女生朋友作勢要揮舞。
「是紫斑蝶。」她默默地說。
紫斑蝶翅面為黑褐色有藍色琉璃般的閃現光澤,各翅室外緣有著淡藍色灰斑,翅緣具一排白色斑點,對她來說很好認。她走到汽車面前,鍍鉻銀白色的保險桿上,在剛剛的撞擊下,嵌了兩隻蝴蝶,熱氣不停從車體前方保桿散熱孔竄出,蝴蝶翅膀似有若無地黏在保桿,隨著汽車散出的熱風搖晃。蝴蝶的飛行速度約每小時二十公里,超過這速度以上的車速,對蝴蝶來說根本閃避不及。
「哇,撞到蝴蝶耶。」駕駛在路邊驚呼了起來。
「太噁了啦,就叫你不要開那麼快。」女生朋友喊道。
「搞不好是蝴蝶來撞我們。」駕駛的朋友繼續戲謔地說。
從北部租來的車子,時速沒有少過六十,行駛至此約四百多公里,路線也有國道三號,她不知道和紫斑蝶的遷徙路徑是否有所重複,但無論如何現在在恆春半島相遇了。
她從車上取下蝴蝶破碎的翅膀與軀體,默默地放到路邊草叢,用葉子輕輕蓋上,翅膀上的白色斑點碎化成糖霜落在綠草間。
車子持續駛進滿州夏日的山谷間,像是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一樣,視線的遠方持續有黑影在飛舞。
墾丁天文台是蓋在屏東車城海生館的頂樓,座落後灣海灘旁,屋頂總共有三座天文觀測台,在2000年蓋了第一座兩邊打開的蚌殼圓頂,在旁邊還是有一座樓梯要走上去再走下去進到圓頂裡。
沒有太多人知道這間天文台,她雖然知道,但如果可以她想去鹿林。到屏東恆春後她只想躲到外部潔白如蛋殼,裡面卻黑暗如夜的觀測台裡,裡面的數字與圖像才是她來到這個縣市的理由。到頂樓後,在進入白色圓頂的天文台前,她總是習慣性地再多看一次落入海平面的日落,讓身體與一切進入黑暗的程序。
八月的墾丁迎來大量觀光人潮,幾間位於較偏遠的民宿,打起了雙子座流星雨的最佳觀賞位置販賣噱頭。民宿協會理事長還帶著記者來到天文台採訪,請研究人員介紹怎麼觀測流星雨,記者神祕兮兮地跟天文台台長說道:當天政壇如果藍綠沒有什麼大事,是有機會放在A1頭版的。幾個人站在圓頂天文台拍照,比個大拇指,一起喊著她認為完全無意義的口號:恆春半島流星雨,歡迎來看喔。
太陽接近海面,黑暗像油墨般灑向天文台,她踏上進入天文台的階梯,走下去圓頂天文台前,看了一眼落入海面的太陽。
一顆流星畫過天邊,和太陽一起消失在黑暗。
她不曾因為流星許願,也來不及許願,那日車子撞落的蝴蝶,也會有人許願嗎?
落下蝴蝶雨的滿州山谷,蝴蝶翅膀上的色塊若成為草地上的糖霜,是否終究成為誰人的願望?
她沒和多少人說過她是出生在恆春的孩子,但她和其他恆春孩子一樣都有著離開恆春的願望。
「最多國中,國中畢業就出去。」她記得父親是這樣說的。
記憶像是視線遠方有黑影在飛,確切是否這幾個字她也不確定。
而應該也是那年,學校安排天文台的導師到學校教他們觀星,她也是在那時候第一次遇見梅西爾星表(Messier objects),不同顏色的星體堆疊成串懸掛在宇宙中,她眼睛盯著這些有如她不曾見過的色彩,深深地被吸引住了。
「就出去。」她心中有了那句話,要出去才看得到那些星體。
蝴蝶依舊重擊在車窗和保險桿上,就連駕駛的朋友都開始減少踩油門的次數。
「也太多了吧。」駕駛把頭往方向盤伸去,想確認一下黏在擋風玻璃上的是否為他們之前所見的蝴蝶。
愈進入滿州山谷,蝴蝶開始一陣陣地穿梭在路間,沉默彌漫整個車內,從台北開下來,測速照相機沒有減緩他們的車速,反而是在山谷間遇到有如雨一般撞擊的蝴蝶群,讓他們慢下了車速。
像是在大雨中,需要你減速慢行的概念。
她沒和多少人說過她是出生在恆春的孩子,就連這群一起畢業的朋友也沒有。路殺的蝴蝶依舊在保險桿上,色彩有如她熱愛的星體,牠們試圖在這裡建造屬於牠們的王國,藍光的羽翼在山谷間也需要一席之地,卻因為飛翔而失去生命。
遷徙,定居,終究是蝶類的習性,如同記憶中,父親要她離開恆春的堅持,似乎也像是恆春人的習性。
離開恆春那年,她看見一隻蝴蝶卡在自動開啟的天文台白色艙門,淡藍色的翅膀,黏在白色金屬的建築物上,落山風還沒有襲擊恆春的晚夏,她開始搜尋蝴蝶在她腦海中的記憶,滿州的車輛保險桿上、還是疊加在樹枝上棲息的蝴蝶,一陣混亂,回憶像是書本翻頁般快速。
「能的話,就回來吧。」父親輕描淡寫地說道。
離開滿州的那日,落下的蝴蝶雨,讓父親的車速極慢,寂靜山谷她聽得見蝴蝶振翅的聲音,卻不曾聽進父親的呢喃。
記憶中,蝴蝶在山谷間慢慢靠近車輛,聚集,慢慢成為一個有如星體的結構,紫色、藍白、咖啡色交錯,最後落在光年以外的距離,在四乘六的相紙上定居,她收進抽屜裡,期待有一天蝴蝶雨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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