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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曾稔育/活著的房間

2025/01/03 05:30

圖◎徐至宏圖◎徐至宏

◎曾稔育 圖◎徐至宏

丟棄鐵籠的那天,我以為很快會帶回她。

領著她,站在鐵道上的月台,人造光昏沉地擁抱我們。

不認識的妹妹,偷偷靠近,說這裡有可愛的兔子。我沒有回應。如同她待在外出籠裡,不吃飼料,不喝水,就只是靜靜地看著外頭。

剛認養她時,我曾擔心她是否適應這樣的長旅。於是在車程途中,我時常從椅上,彎下身,看著座椅下的她,垂著耳朵,把身軀蜷成孤島。

緩慢地抵達著她,一如返鄉夜車,總是難言地遠行著。

而她總在望見我後,變得躁動。伸出的利爪,不斷在籠內發出噪音。我怕吵到其他旅客,也把手伸進籠內,輕輕撫摸她。但一抽離,隨即是激烈地連抓帶咬。

我想寵物應當也有某種分離焦慮,尤其她更是如此。

記得領養她的第一天,送養人帶著破舊的洗衣籃,說那是前主人留給她的家。我把她抱出來,柔軟的皮毛還帶著些許雨水。拿起毛巾,也緊抱她的身軀,卻擦不掉那一身的狼狽。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生命的重量。以前曾養過魚,是在夜市撈來的那種金魚。我沒幫牠換過水,偶爾餵養飼料時,也是為了母親的誇獎。那種不尊重動物的交換,始於一個生命被納入市場裡,成為遊戲的一環。

當網捕起魚的那刻,魚變成了廉價的獎賞。裝進水袋,所有傷害都被消融在勝利之下。可是有這番體悟的我,卻是在水缸空去許久,並堆滿塵灰時,才感到遺憾。

沒人知道,她為何被丟棄。

畢竟這世界存在太多意外,而命運又不是人能掌握的。唯獨眼前的她,是真實存在。只是在那樣的長旅中,為了不打擾乘客,我常假裝沒看到她受過的委屈,其實一直都很安靜地,躺在那兒。

而養一隻兔,就像養一道靜謐的傷。

朋友說,養了寵物,就擁有一間活著的房間。

說不管做任何事,都有種隱形的陪伴。那時剛結束一段戀情的我,正渴求著那種情感。只是在領養後,我卻沒意識到生命的複雜,更指向混亂。

在最初的放養裡,我們並不特別親密。渴求陪伴時,她更傾向獨處。但是當我要開始寫報告時,她卻又時常跑到我的腳下,咬著褲管,打斷我好不容易培養的思緒。

我們,跳著不和諧的雙人舞,每次下班回家,等待我的,更是咬斷的手機線,被尿溼的床單,還有解體的教科書。

一一拾起那些不堪,她躺在遠方,我走向她方。屬於我們的對峙,也經常是夢與現實的不堪。我不明白,這些混亂對她究竟有何意義?正如同我發完脾氣後,我們最終記得的,僅有醒來後的不滿。

有好一陣子,我常在網路搜尋:「人與兔該如何磨合?」

但彼端卻是各種無關的雜音:有貓跟貓的,也有貓跟狗的。無數的排列組合,唯獨缺乏「人和寵物」。

那種缺席總是令我落寞。宛若這世上,除了我以外的每個人,都很自然地能夠去愛寵物。

我想,讓房間活著,其實是沉重的負擔。但她有時在看見我回來後,會變得異常地躁動。咬著鐵籠,在那方領地裡,跳著快樂的兔子舞。

當我把手伸進籠中,她卻朝我咬了一口。傷者,往往在無意中也會傷人。這種傷口的循環,到底留給我們什麼呢?

我望著她,她望著我。眼裡對看的彼此,始終是一輩子都無法解開的謎。

拎著她,回到家時,已近深夜。

忙了一整天的母親,還是擠著微笑,歡迎我們。但家是逐漸陌生的。在阿公與阿嬤過世後,裡頭的牆、天花板,都漆回了純白。漆的味道早已退去,如同那些壞掉的電器,也被汰換成一組組新的面孔。

看著這些新物,明明應該感到開心的我,心裡卻下起滂沱的雨。那些細流,走過長年的傷口時,依然有些疼痛。但痛不代表不好;痛也不一定要得到回應;而痛卻是最真實的感覺。

養著痛,自己偶爾會從人慢慢地退化。害怕說出在這家中生長的痛。感覺一旦說出口,就是不知感恩,狠狠地蹧蹋母親辛苦維護的家。裡頭只有自己,沒有其他人,也沒有其他陪伴的家具。

只是這種忍耐,順著身體的裂縫,攀爬出無數芒草。它們隨風,搖曳出朝天的牢籠。我成為關住自己的,活著的房間,將語言與真心,都獻祭給養育我的土地。

生存,死亡,自然的循環,本就自成巨大的惑星。要人跟著運轉,我有時也很難向母親說明,現實也不過是我身以外,更大的一座牢籠。所以沉默,也沒多說剛出社會的自己,為了生存,是住在老舊公寓,做著不知道能撐多久的工作。

我記得,自己曾問過母親,如果工作沒有意義,那該怎麼辦。可電話一頭,卻是回應著「但,那就是工作」。我有好長一陣子,憎恨著這句話。尤其是工作犯錯,被責罵與羞辱時,那句話更是鬼魅,總會從我腦海中跳出,要我好好面對:現實不過是每個月的銷帳,無關乎任何夢想的積累。

那種乾涸,遍布在上個房客留下的床墊上。

心裡感到骯髒,可是那兒卻是唯一能讓我做夢的地方。

我不覺得,她在那種環境,能得到所謂的幸福。

反倒是回到家,躺在玄關的她,傍著窗外透進的陽光,正晾乾所有的傷。

離開時,我沒有跟她說理由,正如每次返鄉的旅程裡,我也未曾向她說清旅行的意義。

流離的命運,本就是一種言語無法抵達的,那吞噬一切的物自身。

我們只是齒輪,恰好會思考的齒輪。難以改變歷史的軌跡,僅以看似提問的結論,保留不可能的可能,想像能接回她的一日。

少即是多。

這是極簡主義的核心意涵,目的或是為了抵抗資本主義,那如野火燒不盡的欲望。使人乾淨,脫離物欲的沼澤。但在少了她的房間裡,乾淨的地面卻成為一面悲傷的鏡子。

倒影是蛇,只是張口,一切都會不停地陷落。感受重量,感受時間的引力,感受地板的溫度,眼前不再紛飛的草屑與白毛,沒有屬於她的髒雪地。

在這之前,我曾想過如果把幫她清掃的時間,裝進空瓶,我是不是能擁有另一片特別的海。豢養更繽紛的魚,也不再是抱著她,漂浮在沒有出路的死湖中。

夢想與責任,究竟是悖論,還是善的謊言。至少對那時的我,就像大霧,只有迷惘是真的。

不知道如何找到一條路。

所以後退,把她退回至童年空掉的魚缸裡。

母親在那之後,曾在通話裡,說她很喜歡待在玄關,迎接她回來。那兩個她,自成一片幸福的宇宙。

掛下電話,我也想起,自己在多個被傷害的夜裡,都是她跑到電腦桌下,輕輕舔著我的褲管,給予安靜的慰問。

同樣養兔子的朋友說,他/她們其實是一群很有靈性的生命。我一開始沒多想,只是在很後來,才在偶然間看見網友分享:「兔子咬電線的天性,是想清除植物根系,以防巢穴的崩塌。」

或許,在那些撰寫論文的時日。她眼裡所望的,是那些電線把我困進愁煩的結城裡。但那種愛太過安靜,於是兔沒能像狗與貓,成為太大的派系。

我覺得那也無所謂。就是那種低調,才更使我感受到,愛其實是一件很脆弱的事。付出,會想要回報,但卻不一定能得到。那種隱藏起來的要與不要,也隱藏著競爭。要成為感情裡的上位,還是供養他者的下位?那種容易浮出的位階,一直都是平等的艱澀。

有得必有失。

我也是在送走她後,才發現獨處的房間,變成了真正的牢。少了她,跳上跳下的探索,也不再有書本或衣服,被挪到床底下,被蓋成新的祕密基地。只能面對自己的房間,那些圍繞著我的秩序,始終是一道道的鐵欄。

所有不曾離開過的傷痛,正用力地告訴我活著的滋味。

可是我無法擁有她。

當現實處於貧瘠,我們光是呼吸就耗盡了全力。乾糧與乾草,那些給予都貧乏得像是沙漠。沒有太多滋養,受傷的人,有一天也會拿起傷人的刀,創造悲傷的循環。

接收她的母親,在電話裡,經常說她的過敏不斷復發著。我們都沒說破,那其實是她換季造成的結果。就如同,我在她搬離後,擁有健康的身體,卻感到更深的落寞。

豢養一隻兔,是這麼讓人心碎的一件事。

可是在養之前,怎麼都沒人認真地說過,那些關於養育的困難呢?或許,這世界上,鮮少有飼主會願意自己承認,若把寵物視為平等的生命,我們又是如何苛刻的上位者。

也或許,在能給予真正的愛之前,我們都只是練習生。只能盡力不讓現實的貧困流轉成另一道的疤。我想這是困難的。也光是不讓這件事發生,愛便被迫缺席。徒留的空洞,棄養著碎掉的心。

最後一次見到她時,是在兔年的過年。

那時的我,想著工作再穩定一點,就能接她回去一起生活。在那次年假中,我有大半時間,都陪她待在客廳。幫她按摩頭部,看著她舒服地閉上眼。活著的房間,其實是我心裡已有一部分成為她的棲地。

一些我以為不會好的傷,都是在與她的相處與摩擦裡,淡化為成長必經的腳印。只是在我回去的隔天,母親來電,說她急症病發。醫生建議要安樂死,可我們還來不及決定。她便一如以往的低調,自行離開這個世間。

我沒有送她最後一程。在公司忙著瑣事時,也曾把螢幕的字句,錯看成她皮毛上的斑紋。那種錯過,就像是我小時候,也是在某日發現魚缸空去後,才意識到,死亡早已被母親一人承擔掉了。

我總是那樣後知後覺的人。

所以呼喊著那些疼痛時,也有種恐懼,是害怕自己會不會根本搞不清狀況,就是如此自然地,把「我」放進受害者的位置,而輕易地把他者簡化成代表邪惡的加害者。

這種體悟,隨著她離開的時間,也時淡時濃。有幾個清晨,我偶爾會夢見與她到去過的公園。直至清醒,才落寞地坐在床尾,想起她早已離世的事實。

但最痛的,卻不只是我。我記得,母親在她離世的那日,在電話一頭,依然造著海。想像的潮聲,淹沒所有情緒。我不知道該給出什麼樣的安慰。就只是沉默,任憑一切都成為不會復返的瓶中信。

「我們不要再養任何動物了。」

母親最後留下的這句話,被我放在心裡。那處活著的房間,多了一間隔層,並且深鎖。好讓我繼續在工作與生活中,尋找意義的出處。只是偶爾,我會在網路上,看到一樣有著長耳與褐斑的米克兔後,那扇門,才會微微地鬆開。

她在腦海奔騰的模樣,復返曾被抓傷的痛。只是反覆幾次後,那痛倒淡成平靜的酸澀。像一杯摻了太多水的檸檬汁,我啜飲著,始終沒能抵抗身體的遺忘。

她會原諒這樣的我嗎?我不知道。所以在某次返鄉裡,我來到舊家附近的空地。依循母親說過的指示,在雜草叢裡,呼吸,想像她最後長眠的模樣。卻始終找不到通往她的路。

在準備回家前,一隻黑色的八哥,忽然停在我面前。

與牠對視,在那黃色的瞳膜裡,沒有任何提示。該前進,還是後退?生命一如往常的複雜。

站在原處,我佯裝一棵不懂得悲傷的樹。

樹洞裡,黑鳥試著教我,行走其實是飛翔的讓渡。

我靜默地遙望遠方。

可在那朦朧的棲地裡,她的展翅,卻不再涉及任何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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