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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王麗雯/在羞怯與遙遠之間 - 2之2
◎王麗雯
◎王麗雯
隔年在柏林,我去了另一間語言學校。許多老師貌似都是歡喜做甘願受的文藝中年;瑞貝卡女士畢業後邊寫小說邊教課邊當電台主持人,老是幫醉漢點歌;卡塔琳娜女士早上教課,下午去兒時常去的老電影院坐櫃台。她們對待外國學生不約而同有種拿生活中細心打磨之物交流的想望:一個場景,一個事件,一種感受,與其骨架周正,更講求會話對接的血肉勻暢。卡塔琳娜喜歡在課後的空教室放老電影,比方《再見列寧》和《博恩霍姆大街》。午後陽光徐徐映照浮盪一室的花粉與游塵,卡塔琳娜在窗邊單手支臉看電影,似乎渾不在意大家是否認真,反正她已經是這個空間情緒最對的人。班上還有一群心裡想就是口裡說的韓國女孩。詞彙很少,但直白誠實又認真傾聽,所以對話一點就通特別流暢。
和卡塔琳娜她們在一起就像走進德文課本封面:只要好好學,你也可以是那群名勝前沐浴陽光興高采烈的人。但坐在花氣和暖的教室,我又時不時想起君特先生他們。在那小而白的房間,人們不知不覺流溢言語的底色:無論那該稱為天真、傲氣、還是稜角的什麼。特別是對君特先生和金,語言並不為其攻擊或防衛什麼,反而偷偷揭露出他們的欠缺世故或苦悶。我可能了解熟悉的母語因反覆解剖而成為標本的怪異,可能也有點明白在無盡下延的礦坑挖掘時某種能力趕不上思維的鬱悶:慣性檢視日常語料,甚至不自覺輕看地面上笑得毫無心眼的人。在農夫燉鍋與狂歡節習俗之後,人還是得回頭面對自己的廢墟。這些反覆對照就是說不清楚的情結就像潛伏於不同語言的精純字:孝順,侘寂,Inshallah,Gemütlichkeit,難以翻譯,只能意會。
我們都沒再續報君特先生的課。巴西男孩好像不急著上大學,在Amazon自費上架一本關於愛的詩集。波士尼亞女士,從沒加入我們的WhatsApp群組。陸陸續續搬離小城後,眾人就散了。金後來去了紐倫堡。最後一次聯絡,是我們去捷克旅行,傳訊問他有沒有空見面。起先他滿口應允,碰面前夕卻突然反悔。倒也沒找藉口,而是坦白最近誰都不想見。愈是讀書愈不想見人。這些人,那些話,都是泡沫與孔洞。在憊懶中,社交的欲望慢慢淡去。
我其實很懷疑金能不能在學院遇見知音,甚至有點懷疑金能不能在較真時不被油然而生的虛無淹沒。說不定金使用母語或論文體時,那樣出格、嬉遊的活力就蕩然無存──他就會變成苦悶的君特先生。我可能知道金推辭的所指。那是人在精煉復纏繞的語言中,在他人堆砌的思想迷宮與文明怪圈漸漸變態的過程。一句空泛善良以致難以否認的老話是:學語言是打開新世界的一扇窗。但這新世界很可能不是課本封面那樣的大同夢境,而是和原本的世界源於同一奇點的新次元:看似無窮延展但並不真的通向哪裡,屢屢被新詞的豁然開朗照亮又復歸幽暗。起初以為問題的核心是外語中面黃肌瘦的自己,漸漸人會發覺真正不忍直視的,是在各種粗疏與磨合中,不知不覺變得很精美、很討喜、或很簡單的自己,而這個自己對這個世界原來、漸漸,真的,並沒有太多話好說。
但,就是這樣。無話可說還是要張口。未必是讓世界聽見你的聲音,僅僅是在運動中保持平衡,不被別的訊號輕易覆寫。如果真有一個理想形式,或許,該像波士尼亞女士?或許恆常感覺貧瘠、孤立與被誤解,但是不挑釁也不逃避。平靜的問題本身就是一種次元間的雙向探測。在羞怯與遙遠之間。在萍水相逢與直見性命之間。在快樂的豬與痛苦的蘇格拉底的排列組合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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