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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隱匿/謎樣的反派角色 - 寫給漂漂 2之1
圖◎太陽臉
◎隱匿 圖◎太陽臉
這將會是難忘的一年。從新年的第一天開始,三隻家貓從年紀最大的到最年輕的,輪流生病就醫。而我自己也剛剛手術後正在接受放療。
十五歲的樣子連續看了四個月的醫生,好不容易停藥,十四歲的咖哩緊接著病了,兩貓年紀都大了,又是愛滋貓,牠們生病期間,不知多少次我擔憂著即將失去,在體力勞動之外,又讓過多情緒給自己添亂。
與此同時,漂漂也病了,僅有十歲且非愛滋貓的牠,並不打算等到咖哩病況穩定,從小便有問題的耳朵惡化了,耳道內流出的分泌物,從髒汙變成出血,即使服藥、打針、清耳朵,完全沒有改善,家裡到處是牠耳朵甩出的血跡。
在六、七月的酷暑中,我輪流帶著兩貓上醫院,有天,匆忙將咖哩帶回家,接著將漂漂塞進外出籠裡,為了趕上動物醫院的午休時間,一時大意便掉了皮夾,結帳時發現,馬上奔赴派出所報案,一位親切的警員告訴我:「你的皮夾如果有人撿到,我們自然會連絡你,不需要報案喔。」
過了好久以後,我才知道原來這就是吃案。等了一、兩天,沒有消息,我便開始前往各政府機關和銀行辦理補卡:掛失所有的卡片、拍證件照、填寫各種資料,設定新的密碼……路痴的我,騎著我媽的二手腳踏車在街上鬼打牆;又或者在銀行櫃台前無論如何無法設定密碼,讓行員臉上的職業笑容為之崩解……總之,歷經種種正常地球人無法理解的辛酸苦楚,簡直就像死掉一次那樣,終於把所有的證件補齊了,連皮夾都買了新的。
隔天,派出所打電話來,說有人撿到我的皮夾了──「可惡啊!莊孝維!」如此一邊吶喊著一邊仍是速速騎著腳踏車遠赴從未去過的第一分局,且毫不意外地再次迷路了。好不容易找到後,櫃台警員滿頭問號,希望我出示證據,否則他無法處理……如此電話接來轉去又鬧了一場,等到終於有人拿著我那歷盡滄桑的皮夾從樓上辦公室下來時,我已是老淚縱橫。在他抱怨上面的人沒有交代這件事就休假的時候,我忍不住告訴那位員警,我已補辦完所有證件了,他驚訝地圓睜雙眼,不知該說什麼,僅僅發出了一個聲音表達遺憾:「娃……」
在這之間,咖哩的病情好轉,但是漂漂持續惡化,醫生認為需要全身麻醉,將耳朵裡的瘜肉雷射處理掉,我欣然同意且立刻安排時間,但心裡並不擔憂,因為漂漂年輕力壯,而且雷射瘜肉根本只是小手術而已。
誰知我錯得離譜。手術後醫生告知,耳道裡是滿滿的腫瘤,本來應該將樣本送驗以確定是否惡性,但是醫生卻沒有取得足以送驗的樣本!這樣要如何進行接下來的醫療呢?回家後我愈想愈氣,無法理解全身麻醉的手術,為何無法取得樣本?更加不能原諒的是,醫生看了漂漂那麼多年的耳朵,給牠清潔過無數次,竟然從未懷疑過那些髒汙和膿血可能就是腫瘤……當下我對那家醫院徹底死心,即刻換了醫院。
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噩夢,很多事情都是後來才明白的。漂漂術後不能餵藥也不能戴頭套,整夜不停地從低吼至咆哮,勉強請醫生戴上去的頭套讓牠暴怒,整隻貓垂直向上驚跳而起發出讓人頭皮發麻的吶喊;餵藥時開啟猛獸模式對我展開最凌厲的攻擊,甚至將屎尿排在紙箱內、地板上……後來才知道,這些失控的行為,並不是牠不乖,而是因為牠的腫瘤已經從耳道蔓延到喉嚨、腦部,甚至連肺部也已遭侵蝕,戴著頭套擠壓到牠脖子上的腫塊,所以牠崩潰了,耳道內的腫瘤造成暈眩,也讓牠失去了平衡感。
我看著牠急速惡化,從充滿活力的步伐到連椅子都跳不上去,有天甚至從窗台上垂直落下,重重跌落在地板上,當時牠抬頭望著我的表情讓我知道:這已是牠生命的尾聲了……從手術後一直到過世,不過短短的二十七天。
期間我因多日無法睡覺,免疫力降低,二度確診新冠,幸好現在確診後還是可以外出,我仍持續帶牠就醫(反正病毒應該就是醫生傳給我的),也讓牠做了超級昂貴的斷層掃描,可是來不及等到報告出來,漂漂就離世了。
醫生打電話告知檢驗結果的時候,漂漂正安詳地躺在外出籠裡,得到了真正的平安。我平靜聽著醫生講述牠的極惡性腫瘤已經擴散得太嚴重了,「將來」牠會無法吞嚥,必須再做更多手術,可是腫瘤已經蔓延到別處,就算摘除耳道也沒用了……等等等等,那時我是多麼慶幸,牠已經沒有將來了。
原來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唯有死亡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平安,其他的都是自壯聲勢,都是危如累卵。
漂漂在人世的最後兩天是颱風天,而且是八年來第一個登陸的颱風。牠不在家的第一個早上,醒來的時候,颱風已經遠離,我終於睡了個好覺,在一片祥和中,我居然能聽到兩隻老貓的鼾聲──我從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不記得是從何時開始的,每天早上當我醒來,開始蠕動身體,漂漂就密切監視著我,在我賴床期間,牠會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小心地發出試探性的叫聲,直至確定我真的起床了,牠便會熱烈地扯開喉嚨以最高分貝鬼吼鬼叫並激動地四下來回奔竄,彷彿歡迎我重回人間,牠那歡欣鼓舞的模樣,讓我不禁懷疑:牠是否擔憂我睡去就不會醒來了?每天都要擔憂一次嗎?這麼想的時候我就勉強能按捺住心煩,無奈地接受牠吵死人的起床號儀式。
有時也挺開心的,畢竟我睡著時那麼吵鬧的貓竟然能完全保持安靜,光是這點便已讓人感激涕零,所以我總是會盡量配合演出,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跟隨著牠的指引,來到裝食物的碗旁邊,一邊摸牠、一邊看牠吃飯,牠會酣暢淋漓地大吃特吃,而且是一邊吃一邊沒完沒了地說話,發出各種含著食物的怪叫,內容多半是:「天哪你終於起床了,我以為你不會起來了,我等得好苦哇!」之類帶著喜悅的抱怨,彷彿整個晚上牠都餓著肚子等我。但這絕不是真的,我睡覺時偷看過牠明明吃了不少。
我媽到我家來住的時候是在一樓,我的房間在二樓,我媽早上只要聽到漂漂開嗓(我媽笑說有時第一聲還會破音),就知道我已經起床,如此便可以開始準備早餐,比如將冷凍饅頭放進電鍋裡蒸等等。漂漂離世後,早上不再有起床號,我媽竟也感到悵然若失了。
另一件沒有想到的事情是,長期遭漂漂霸凌的咖哩變活潑了!漂漂從街貓時期就是女魔頭,明明個子很小,卻能打遍天下少有敵手,靠的就是牠的大嗓門和唯我獨尊的氣勢吧?咖哩因為關節退化,遭毒手時無法反擊,此後便成了漂漂施虐的對象,諸多惡行比如:不讓咖哩上廁所。一旦咖哩移動至砂盆旁,牠會先從遠方發出威嚇,若還是無法阻止,牠就會以子彈般的速度奔至,毫不留情展開攻擊!很明顯牠認定咖哩是較為低等的存在,不能和牠共用廁所。好幾次我在衝突開始前即出手勸阻,但幾乎都不敵漂漂的速度,徒留滿地咖哩的三花毛。
漂漂離開後,我驚訝地發現,咖哩在如廁後竟然會發出暢快的歡呼聲,還會大聲撥砂,然後再來回跑動一番,一如其他貓咪的解便嗨。第一次聽到牠發出歡呼聲,我非常驚訝,因為我一直以為牠很文靜、不愛埋砂,尿塊也總是巨無霸等級,後來才知道,原來牠總是在憋尿,憋到沒辦法才去廁所,而且必須遠赴一樓的砂盆,如此才能避開漂漂。
我猜想漂漂之所以將咖哩視為眼中釘,可能是因為我對咖哩很溫柔。咖哩因鼻炎長期吃藥已經六年了,當然我不能用強硬的方式餵藥,因此設計了一套餵藥儀式:一邊唱著「吃藥藥之歌」,一邊梳毛、刷牙,等到餵藥完畢後,也不能戛然而止,必須繼續唱歌與梳毛一會兒,在這段時間裡,咖哩會不停地發出驚人的呼嚕聲,我則不斷讚美、親牠的額頭等等。
每當我和咖哩沉浸在這儀式的粉紅泡泡裡,漂漂總是以極為鄙恨的表情怒瞪著咖哩。有時我會突然溫柔地叫喚漂漂:「縹兒乖」,試圖將這粉紅泡泡轉移一些過去,牠聽到時會瞬間改變表情以為回應,看到牠的五官從皺成一團瞬間放鬆,甚至變成略帶諂媚的笑臉,總讓我失笑,正如動物學家康拉德.勞倫茲所說的:「我從沒見過像貓這樣的動物,牠們心裡想什麼全都寫在臉上。」
也是因為牠嫉妒咖哩這一套吃藥儀式,偶爾當我餵牠吃藥時,牠便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乖巧地任我擺布,當然我也對牠非常溫柔,不像平常總是罵牠,因此牠通常會很開心地吃藥,只是服藥期若是太久,牠就會慢慢變臉,因為很容易就發現,喉嚨被塞進膠囊這種行為根本是一種暴力!然而牠最後一段時間抗拒吃藥,是因為喉嚨已長滿腫瘤,膠囊無法通過了。儘管不舒服,牠卻是一直忍耐到最後,才對我伸出利爪。(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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