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王天寬/摯友 - 3之3

2025/02/14 05:30

圖◎徐至宏圖◎徐至宏

◎王天寬 圖◎徐至宏

搖啊搖離開她的搖椅,移駕到門口送客,堪稱罕見。雖然我沒有親眼目睹過,但總有一個印象,每次去搖啊搖家,她一聽到電鈴聲,會用最快的速度按下對講機按鈕,打開三樓的鐵門,擺好拖鞋和茶杯――看來幾個客人――然後在我或其他人看到她之前,坐進搖椅裡。現在我們兩個都站著講話,我實在捨不得這一刻,在門口停佇。回頭卻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搖啊搖照例為我解圍。

「謝謝你的故事和肉棒,雖然有點可疑。」

「你放心,整支肉棒我消毒了兩次才帶給你。」

「我放心啊。你也放心,我不會拿來用。」搖啊搖舉起肉棒,用她著名的大眼睛端詳著。「這是一支有故事的肉棒,對,路上小心。」

搖啊搖在陽台向我揮手――嚴格說應該是揮舞著肉棒――她離開搖椅的時間之久,令我有點感動,有點擔心。

離開搖啊搖家,我探索了一下自己的心態。帶著「肉棒」去找搖啊搖是不是也有所暗示,畢竟才剛分手,希望能得到比鐵支路妓女更好的慰藉?雖然搖啊搖於我比較像醫病關係,卻也是曾經暗戀過的醫生啊。但後來變成講故事和交換禮物,也滿好的,不要搞得複雜了。她回送了我什麼?一時想不起來,但很快又被別的思緒牽引走了,剛剛只講到沒有儀表板的機車,好像是為了呼應如何親眼目睹傳說;但更重要的難道不是「高中同學」去醫院路上告訴我的事嗎?

他告訴我,義班F4,是幫他們同班同學,也就是我沒聽過名字的女生報仇。「螞蟻甩了她?」我會這樣問,代表一般人根本不知道螞蟻現在和哪個「馬子」在一起。知道的只有「高中同學」。

「他們沒在一起,螞蟻硬上她。」「是喔。」「螞蟻就是這樣啊,你只要到他家,他就覺得你是他的。」「是喔。」「但這次他做得過分了,把女生帶到鬼屋。那不是他家啊,那個笨蛋。」「是喔。」風很大,我的話很輕。

現在回想,這段話根本沒有道理,就像我的回應「是喔」那麼輕,抓不到。但我記得當年很多事情就是這樣。比如愛班的班對,交往沒多久,男生就想做愛,女生不想這麼快,男生脫下女生的褲子,女生擋住不讓他進去,結果,那個男生就走了後門。比如這樣的事情。雖然女生的閨密們會討論是否要報警,但男生聽到這種事,不是詫異於技術問題――前面進不去卻插進肛門裡了?――就是忙著替女生取綽號,菊花女孩之類。那時候沒有性侵的概念,只有強暴,而很多事聽起來,沒有太多暴力的成分。

所以「高中同學」生氣的,不是硬上本身,而是螞蟻沒有守住原則。本來他有一個原則,雖然怪怪的,但大家都知道。

他破壞了自己的原則,被揍了,償還了,整件事就這樣子結束了,沒有人會再認真提起,頂多被當成某個笑談,像菊花女孩時不時被笑著談起。

實在太累,回到家我倒頭就睡,通常這種情形,就會做被追殺的惡夢。果然,睡著後不知過了多久,又開始被追殺了。但和平常不同的是,這次我騎著摩托車被追殺。徒步逃跑習慣了的我,連在夢裡都感到一陣驚奇;但很快的,我發現有交通工具根本沒用,追殺我的人――或動物或怪物或喪屍我總是搞不清楚――如影隨形,真的就像我的影子。我在夢裡念著:兩輪勝過雙腳,四輪勝過兩輪,在夢裡,幾輪都一樣,得死。

有時候在夢裡我會知道自己在做夢,但這無法減輕恐懼,心裡的聲音不斷告訴我:只要被殺死就會醒過來、只要被殺死就會醒過來……這句話加深我的恐懼,我又催了油門,催到底――這台機車竟然跳了起來。我知道當路不平,50cc小綿羊有時候會一跳一跳的,但這個輕盈的跳躍感,讓我想到,騎馬的感覺,雖然我在現實中沒有騎過馬。輪胎不再只是滾動著,同時靠橡膠的彈性往前彈跳,配合油門一催一放,幾乎要飛了起來。幾乎要失控了。我低頭看儀表板,空無一物。我低頭看路面,路面的樣式像操場――如果是操場,那就是他媽圓的。

我正這麼想的時候,抬頭就看到「追殺」我的人――或動物或怪物或喪屍即使在前面我還是搞不清楚――而我如影隨形,就好像他的影子。現實的邏輯是,我只要跟他維持住這段距離,不要超過他,就不會再被追殺。「但這是夢啊。」誰在說話?「你必須幹掉他,才能離開學校。」聲音說。「為什麼要離開學校?只因為這是他媽的操場?」我對著後面吼,才發現我不是一個人,我載著一個臉很皺很皺的人。皺臉人說:「對,只因為這是他媽的操場。」皺臉人的「他媽的」說得很輕,幾乎是溫柔的。

他的髒話竟然讓我稍微平靜了,我看著前方,問他:「我要怎麼殺他?我又沒有武器。」「你忘啦?這台機車有。」他說完就彎腰伸手去撈什麼,幾乎要掉下去――摩托車還在空中――我緊張地啊了一聲,他的身體又直了起來,手中握著一把火紅的刀,像是剛從熔爐裡拿出來,紅得發橘。

「來吧,把車控制好,輪胎貼緊地面。」雖然路平專案一直被笑是路不平專案,但如果說在台北市騎車,無法讓輪胎在地面滾動,簡直是說夢話。我一邊鬆開油門,試著讓機車不要彈得那麼高,一邊胡思亂想,甚至還無厘頭地想到八個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很符合我們現在的情境,不是嗎?」皺臉人俯身在我耳邊說,透過後照鏡,我發現他的臉不再那麼皺了。「來吧,穩住、穩住、再穩住。」隨著每一次「穩住」他的臉就更平坦,輪胎也愈來愈與地面貼合,機車向上彈跳的動能轉化成往前的速度,操場跑道擦出火花……我一直專注在機車、地面和皺臉人三者身上,這才發現我已不再是誰的影子,逐漸逼近前方那不知是什麼的什麼。

「現在從右後方切到他旁邊,剩下的交給我。」我聽到這句話皺了一下眉頭,好像即使在夢裡,也有些邏輯是不會變的,這樣一想,我確定皺臉人說錯了,油門一催,機車迅速從左後方切到「惡夢」――管他是什麼――旁邊,皺臉人的臉瞬間皺成我不會解讀的表情,同時大刀揮落。

惡夢和我一起消失。

我驚醒的第一個念頭是:「高中同學」是他媽的左撇子。

我的他媽的也變輕柔了。

但就只是這樣嗎?只因為他是左撇子,而他要砍的對象在右手邊,於是就連我一起砍了?他不會把刀換到右手嗎?被排氣管熔爐加持的開山刀難道沒有一點用處嗎?慣用手這麼重要嗎?

關於慣用手的問題,我就想到螞蟻說過一句至今我還視為至理名言的話:「用非慣用手打手槍,更爽。」螞蟻上過那麼多人,有那麼多性經驗,他對自慰的看法,也一定是對的。當時是這樣想吧。

「你看我找到什麼。」「高中同學」提著一袋東西,裡面是完整的除毛用具。難怪螞蟻的腿那麼光滑,從宜蘭到台北,想到就刮。醫生說要住院觀察有沒有腦震盪,「高中同學」叫屁全先回去解散進香團,我們兩人留下來陪螞蟻。

在醫院沒事幹,「高中同學」提議幫我除腿毛。我是那時候,才注意到他是左撇子。他先在我右腳小腿,均勻地塗上一層蠟。他的手部動作俐落而溫柔,我著迷地欣賞他的工作。

「可以用嘴巴幫我嗎?」「啊?」「大哥哥這樣問你,你怎麼回答?」「大哥哥啊。」我們兩個都沒有抬頭。他是專注,我則是緊張,盯著他的手。他的手握住T形剃刀,緩緩移動。不知道是他技術真的很好,還是工具好,不去看,幾乎感覺不到毛正被割離。

「我說不行。」「是喔。」

雖然我自認很直,也很清楚在學校如果被當成同性戀,會被怎樣對待――那是未「覺醒」的時代啊――但那個晚上的經歷,以及他專注對待我右小腿的神情,讓我覺得可以跟「高中同學」吐露真正的祕密。

「雖然拒絕了,但我的手還是繼續幫他那個。他也繼續用嘴巴,幫我。我幾乎被他弄到射了。」「幾乎?」「快射的時候我啊了一聲,他好像嚇到,就停下來了。後來,我只記得他幫我穿褲子,比脫下難很多。後來,我一直對幫男生口交這件事,很好奇。甚至有點後悔當時沒做。」「是喔。」

「好了,左腳做為對照組,你自己感覺一下比較喜歡有腿毛還是沒腿毛的狀態。」「高中同學」宣布。

我看著自己的兩隻腳,肉眼可分辨的不同,但還沒有視覺以外的其他感覺。我太累了,一整天下來,只想倒頭就睡。我們決定在螞蟻的病房打地舖,反正櫃子裡有很多被單。

地板很狹小,我們幾乎是背靠著背睡,這沒有關係,就像在八字形泳圈裡的親密感。

將睡未睡之際,我感覺到光滑了。一隻手掌在我的右腳小腿上下滑動,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它在檢查腿毛除得乾不乾淨。我分不清楚是腿光滑還是手掌光滑,但我感覺到了光滑。然後光滑感消失。

現在回想起來,我會說他的手迂迴地朝一個目的地前進。但當時,只是覺得這手掌沒意識到自己偏離任務,離開了無毛區。這落單的手掌漫無目地遊走,從大腿外側游到內側――光滑感又出現了――直到在我的短褲裡,停駐了一下,然後隔著內褲開始撫摸我的陰莖,這一刻,我才清醒,這不是「手掌」,這是「他」。他的手指插進內褲褲頭,接著就整個進去了。

我莫名地想到一個句子:頭過身就過。

收到他出櫃的訊息,是十五年後。我忘記那晚是怎麼結束的。但記得隔天他讓我騎機車載他。我沒騎過,聽說會騎腳踏車就會騎機車,果然,幾乎是立刻上手。

我騎在河濱公園旁的公路上,沒什麼車,有很大的風。很爽很自由。油門一催,他的身體往後仰,我鬆開油門,他的身體擺盪回來,趨前用雙手輕輕扶住我的腰,我的身體僵了一下,把油門催到底。像一顆彈珠被彈射出去。機車很輕,我們的身體更輕,彷彿要往後飛走。我抓緊把手。沒有時速表可看,更不敢看他的手。我從後照鏡看他,他的臉坦然,像完全信任我這個摯友。即便我是第一次騎車。

我開始蛇行,像是要擺脫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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