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頎雲/束縛的藝術
◎頎雲 圖◎SHIANGCC
毛蟲是如何變成蝴蝶的?
我有一位參加角落藝術節的同學,他邀我做為其作品的媒介。透過膠帶在媒介體身上層疊圈起的方式,直到固定形態後再剪取下來接合,類於人偶的裝置藝術品。像這種利用膠帶做出的裝置藝術品,讓我聯想到德國藝術家莫妮卡.葛利茲馬拉。她在同一個空間裡,以一根牆柱做為點,切成幾個三維空間,把紙膠帶、黑色膠帶、透明膠帶等拉長、裁剪,製造出奇幻式噴發穿透牆壁和大自然式藤蔓纏繞的視覺效果。不同的三維空間所展示的視覺效果各自不一,然而這些作品都具有同一個共同點──流動性。除了視覺上的流動,還包括了時間的流動。比如奇幻式噴發穿透的,可以被看做「當下的」、「立即的」、「快速的」;而大自然式藤蔓纏繞的,恰好就與前者的時間相對來得緩慢許多。
如果看過了莫妮卡的極具流動性作品後,那麼我同學的裝置藝術品性格則是屬於靜止類型。他用膠帶定格媒介體(即我)的姿勢,以這種方式帶給觀者理解媒介體賦予「膠帶人」獨特的個性。在他看來,我是一個俏皮的男子,所以他引導我模擬出攀爬窗戶窺看屋內的姿勢。接著他手中的膠帶迅速從我的腰間開始纏繞到腳板,所有下半身的臀大肌、股四頭肌、半腱肌、半膜肌、腿後腱肌群等,都被鎖緊包覆住,深怕我像藍帶雞肉卷在烹調前,如果不用保鮮膜好好裹緊固定形狀,火腿和起司就會移位流出來。
然而每寸被緊縛的肌膚在無法透氣的情況下,膠帶摺揉著皮膚,悶著的汗水無法消散反而增多。我曾當過一名攝影師的助手,他在為一名乳膠衣癖好者攝影前,那名被攝者的身上抹勻了油亮的潤滑油,除了便於穿上,還能維護乳膠衣,使它更為耐久。當攝影結束,我問他為什麼會如此迷戀乳膠衣時,他立即瞇起眼凝視著我,眼皮間的縫隙透出悄然的光芒,接著他整個人振奮著和我說他被緊縛時,全身肌膚無一不被呵護(被攝者穿的是連身乳膠裝),像件柔軟的鎧甲或城堡將自己關在裡頭,獨享欲望的快感。而且那不只是體態性感之外的事,更令他縈繞魂牽的是乳膠散發的氣味,令他欲罷不能。對他而言,所謂的緊縛,即是真正的解放。而當他褪下乳膠衣的那一刻,充滿著不捨的,不只是他正收拾著乳膠衣時的目光,就連他吐出的氣息也跟著如此。
直到被膠帶纏緊,我依然無法體驗到緊縛的快感。不是乳膠衣愛好者,是無法想像他們體驗過的情緒。但我觸摸過乳膠衣的質感,即便具有彈性,可乳膠的韌性依舊會對橫膈膜造成一定的壓迫。就像同學在給我圈上半身膠帶時,橫膈膜因受到膠帶固定形態後的抵制,而無法從容呼吸,讓我一度擔憂自己下一秒是不是就該宣告死亡了。事後,我得出了一個結論,所謂緊縛的快感很可能來自於瀕死邊緣,儘管誰也不知道死亡的界線是設在哪裡。而當下我曾有這樣的假想。假設我距離死亡只有五十步,那麼同學在給我多上兩圈膠帶時,我大約與死亡便只剩下幾步之遙了。那幾步會不會就是緊縛者所體驗到快感與死亡的臨界點呢?讓人不禁產生聯想毛蟲受到蛹的束縛及幽閉後,會不會也像人類有著體驗瀕死快感的知覺呢?
從爬行囓咬葉子的幼蟲,到蛹中變異成飛行吸取汁液的蝴蝶,經過肌肉組織的解離,再重新組合才會變態出新的面貌。那麼它處在於蛹的時間裡,是不是每分每秒都在體會著死亡呢?因此蝴蝶的成態,也可以說是死亡邊境裡支離破碎後的重生了。誰又能夠曉得毛蟲在蛹裡,究竟是經過了多麼激烈的思想辯證,才遭遇如此劇變成為會飛的花朵?我想,那只能等到我從「膠帶繭」裡脫離出去後,才能知道我和牠們的感受以及區別了。
在整個製作作品的過程裡,最害怕的不是被「膠帶繭」困死這回事,因為繭終究會有被解開的一天,一如蝴蝶脫離蛹的包膜而羽化飛行。真正令我畏懼的,是那把解放繭子的利剪。當它的冰冷貼著走過每寸肌膚,關於受傷見血的想法便徑直走往心頭,所有想法瞬間傾向負面的一端。然而負面之中,多少也抱著解開的期待,那是對於即將見證作品完成的興奮。就在同學將「膠帶人」的頭顱接合上身體,瀕死的經驗都過去了,「膠帶人」在那一刻就誕生了。
如果這是身處在小叮噹的世界觀裡頭,此次的「膠帶人」複製,特別有影子取代真人的味道。誕生出來的另一個我,既不屬於我,卻又從我身上剝離,它不是嬰兒脫離母胎的概念,更像是蝴蝶離開了困牠一時的蛹,或者是螃蟹脫殼和蛇子蛻皮。褪去的舊殼,蝴蝶、螃蟹和蛇子都不會惦記。那我也不需要因為新奇而對這層「軀殼」感到不捨,但也不至於像戀物癖者,在褪下乳膠衣後就開始想著下次興致到來前,再度穿起它的急迫與不捨。只需要學習蝴蝶在離蛹之時,抱住蛹,用口器輕輕舔舐它,再走上兩步路後,振翅飛走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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