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盧慧心/結婚式
◎盧慧心 圖◎吳怡欣
衣櫥裡衫褲滿滿是,合意的一領也無。秀蓮摸挲後腰,對著櫥底鑲的穿衣鏡,看出柔軟的薄棉衫下的腹肚,歎道:「這一圈三層肉,上無亦有三、四斤。」慶珍在旁邊聽到,哧一聲笑出來。秀蓮對鏡底捏著鬆垂的面肉。「莫怪皮肉蒼老,也五十六啦。」
「五十六哪算老。」
「妳少年人還不懂。」
慶珍不愛聽這些,轉頭在衣櫥裡尋出一件真絲襯衫,緞面蝴蝶結,珍珠鈕扣,一條牙白長褲,推秀蓮去換衫。
頭一回聽小慶說要結婚,還是前年年底。
「傷早!」秀蓮就回了這句,又問:「急啥?啥人急?是妳還是伊?」
慶珍無話,只是左邊肩頭高起、一擰,就是無講話。慶珍自幼就儘多這款模樣,秀蓮看不得她不開心,搭著慶珍纖細的肩膊,說:「媽媽沒反對啦。只是傷早。」又問:「妳哪不多交幾個?拍損。」
慶珍憋不住就笑了,這麼高興?秀蓮心裡雖是不情願,也不好講她,再仔細問那頭家事,聽起來雖模糊不清,但總之沒有他們家好啦。雖然說現代人不至於要計較這個,但聽了又更加灰心,慶珍不只一點都沒發覺,還加了一句:「爸爸也沒反對。」
秀蓮這下連嘴角都沒牽起來,這孩子體貼不到人心啊,雖說做人不要太敏感也是好事,但現在看她,一點都不知道老母心肝難受。慶珍那個「伊」,是慶珍大學畢業前去國外交換學生認識的,秀蓮以前也見過,身高腳長,相貌還不錯,此外也看不出他有什麼人才,說實話,因為自家只養了女兒,常常覺得別人家的兒子粗魯,想到那唇上出了點黑鬚的年輕人,怎麼好意思說要娶慶珍回家,呸呸呸。
慶珍起頭說要結婚,秀蓮還寄望她改變心意,誰知三不五時就有新進展,總怪那時世界興COVID-19,年輕人遇到這種時世,闖蕩的心都沒了,兩個年輕人還真的是要結婚的樣子,IG上有一個求婚影片,影片裡人人都掛喙罨,那個「伊」又是花、又是跪、又獻鑽石,求啥婚啊?秀蓮假作沒看到算了。偏偏哪小慶那些姊妹:兩個是秀蓮的外甥女,一個是秀蓮姪女,都在傳,按愛心轉貼,又貼到臉書,秀蓮的大姨、大伯、表哥、堂姊個個都看到了,慶珍那些表姊、堂姊還問,「Jean什麼時候結婚呀?日子定了嗎?」日子,什麼日子?妳們這幫查某鬼仔都沒結婚,做啥叫阮囝結婚呀?
慶珍在新竹自己租房子住,秀蓮有時開車送她下新竹,自然感覺出「伊」也常出現在這個小小的夾層公寓,隨慶珍去看籌辦新物時,自然也有「伊」在左近,然而隨著婚事愈有形有影,秀蓮愈避著跟伊見面。
婚事是無聲地準備起來的。這大半年來,為著查某囝要結婚,秀蓮聽了多少序大人無意義的講話?連邱漠南也是,說到女兒要嫁,就有話,似乎在講她,也不是直接講她什麼,說:「某某的孩子,念某某學校,光繳註冊費,五十萬就沒了。」沒頭沒尾,不知是感歎慶珍出嫁太過簡單,還是在替女兒未來更遠的事擔憂。
雙方家長才第一次正式見面吃飯,吃完就要照好時辰去好方位登記結婚了,另請新人一對朋友當攝影師兼證婚人,在戶政事務所附近選了一家不錯的餐廳,菜也合口味。親家母是獨身,帶著姑姊一起來,這次伊把鬍鬚剃乾淨了,看起來較順眼,敬酒時伊出聲就是一句:「媽媽,我敬妳。」秀蓮聽了面部都麻去,手拿著杯子沒動,慶珍在旁說,「子豪,你先敬我爸。」
「爸,我敬你。」
邱漠南來了嗎?
轉頭見邱漠南進包廂,秀蓮心跳了一下,咦,他穿一身新衣,頭髮也剪過的。男用肥皂那種特別醇香乾淨的味道隱隱從他身上飄來。雖是同在一個屋頂下生活,其實他們很隔閡,感情已經散了很久了。
這幾年秀蓮跟邱漠南的感情也沒較好,厝內只是勉強算三十坪的公寓,秀蓮跟他一人睡一間。慶珍讀高中那一年,秀蓮發現邱漠南在外面交了女朋友,秀蓮罵他,恨他,逐齣都演了,煞尾也點頭要辦離婚了,後來終究沒離婚呢。原因是,秀蓮發現邱漠南跟外面那個沒了,秀蓮說,外面那個大概知道邱漠南離婚後一定口袋空空,又去交新的了。照慶珍的話卻是,「爸爸失戀了。」奇怪,慶珍從來不覺得媽媽也失戀了嗎?生這女兒到底是怎麼啦?
最可笑的是,事情綻破後,才有人來跟秀蓮講,對方住何處,生做什麼樣子,雖各人各話出入不少,最終她還是都知道了,畢竟,秀蓮實在忍不住都要聽、都要查,但是,她又感覺自己一半是被邱漠南蹧蹋,一半是被這些人蹧蹋了。
可笑邱漠南當時還嘴硬,說離婚後馬上同外面那個結婚。秀蓮就說,好呀,簽字。邱漠南始終沒簽字,就一直沒離了。彼時陣起算,也快十年了,如今,一家三人很少聚在一起。
以前曾經是慶珍很愛睡他們房裡,若不讓慶珍一起睡,慶珍就是躺在自己房間的小床上喊。喊媽媽陪、喊爸爸陪,一直喊到國小三年級,當時要等她睡著了,抱著爸爸或媽媽的手才會鬆開,才過了幾年,突然、就變成少女了,有一陣很討厭爸爸媽媽,看他們處處都不好,秀蓮忍著氣,問她到底是哪裡不好,說是很丟臉,說別人的爸爸媽媽比較好。討厭邱漠南抽菸,討厭媽媽不化妝,討厭媽媽的鞋子歹看、真見笑,說著說著眼睛鼻子攏紅絳絳。
當時她還小,那麼小。
慶珍十多歲時,講話很衝又常躲在房裡一整天,難免教秀蓮想起自己那個愛漂亮的表妹,秀蓮結婚的時候,表妹還穿著小學制服出現在大合照上,那女孩愛美哦,愛面子哦,每日弄一個鬈頭髮,制服就要比人漂亮,鞋子要擦到簇新,臉上長了一粒青春痘就要哭,吵著要去皮膚科打針才好,又學著買保養品。家裡多麼疼她啊,上學來不及,就讓她搭計程車過去,書讀不下去,很快就休學了,後來又為感情問題,離家出走好幾次,最後都不再去找她了,聽說人也好好的,不知是家裡不讓她回來還是她自己不願回來,反正就是再也不回來了,有意無意,秀蓮會把娘家那頭不願提的這段,簡單講給慶珍聽,說這些是要告誡孩子什麼,恐怕她也講不清楚,不過那恐懼就是揮之不去,到底出了什麼錯,一個孩子跟父母這樣斷了。秀蓮最後總說,「我們現代人,到底計較什麼?怎麼就不能帶她回來呢。」
十幾歲的慶珍,對邱漠南說,「媽每次都講我們現代人耶,好好笑。」
秀蓮瞪眼睛,慶珍又說,「媽,皺紋。」
佳哉慶珍只是那時陣想不開,後來又有讀書考試的各項問題,心思轉到那方面,少年人的反叛就好一點了,秀蓮真寶惜慶珍,其實是鍋鏟也不太拿的人,當時她自己才正要開店,還天天給她攢三頓,每天幫她便當款好,接接送送,少女那些傷人的話語都當做耳邊風就好。
邱漠南跟女兒也沒話講,但他輕鬆啊,他有做老父的威嚴嘛!再說,他一忙起來就整個月都不回家,或許早就有別人了。做人老爸,邱漠南不過是去接送孩子,慶珍嫌他抽菸,說他連人帶車都好臭,他也不很生氣,也可能是罪惡感啦。慶珍考上高中,邱漠南說請她們母女兩人出國玩當慶祝,他留在台北忙。
後來才發現邱漠南外遇了,要離婚,慶珍頓時識事了,也不再說討厭爸媽。算是跟他們各自和好,慶珍跟邱漠南的感情原來是怎麼樣,現在也是怎麼樣,跟秀蓮好像是更好了,因為過了中間這陣,秀蓮反而收斂自己的性地,看待慶珍是看待少女的心情,不再管頭管腳,很多事不再刨根問底,要互相尊重,秀蓮對自己說「人都沒有顛倒活的」,所以,慶珍長大了。秀蓮也是,因為人沒有顛倒過來活的。
從那時開始,她覺得自己沒丈夫了,又變做一個人,這個人自然還是慶珍的媽,但已經不是邱漠南的牽手,只有對慶珍的大大小小事,兩人參詳時才有話,反正秀蓮要花在慶珍身上的錢,他也願意給。秀蓮不靠他養,他偶爾給了家用,她還是收,總是慶珍以後可以用的,當時沒想到慶珍這麼快就要結婚,跟錢給或不給她都無關,跟邱漠南商量後,讓慶珍斟酌,反正喜宴訂了更遠的日子,要先登記,婚前協議書也寫好了,兩不相干。現代人結婚就是這樣,以前不是呢,以前真的不是這個樣子。
吃甜湯時,年輕人輪流拍照,玩遊戲說吉祥話,手機訊息音這也響那也響,親家亦沒要沒緊,若邱漠南家裡人(尤其是大伯夫婦)一定就要罵人,吃頓飯整桌都在說教,弄得吃也吃不好,胸口悶,嘴裡無味。幸好這十年她跟他們都不來往了,除了用網路會寒暄什麼,其餘時間避得遠遠,當年要離婚,她知道他們家裡也是每個都贊成的,現在秀蓮覺得做個外人也是很好。
親家母正在跟邱漠南說,子豪姊姊有兩個小孩在上小學,若是小孩上桌嘛,難免就要管一管,現在大家都成年人,要自己管好自己了。
「是嘛。自己管好自己嘛。」秀蓮慢了兩拍才答上這句。邱漠南緊瞥她一眼,面上也不自在,好像她又在罵人的樣子。冤枉哦。她又沒這個意思,好啦。或許有吧。
登記其實就是到戶政事務所簽文件,預約好了,也不必等,大家拍照獻花。現在不必掛喙罨,陸陸續續幾個朋友都來到這邊等著接新人去下一攤玩,親家母跟姑姊心滿意足,抱著兒子媳婦拍了好多照片,秀蓮突然對邱漠南講,「既然都來到這裡,我真想順勢也來簽字。但這樣做對孩子也不公平,好好一個紀念日,我不要太過自私。」邱漠南才出了一口大氣,秀蓮又說,「我是在這想,等兩、三年後,就算我們要離婚,慶珍一定也會諒解。」
「為啥?」
「結婚以後想法一定會變,會較明白事理。再說,她有自己的家庭以後,我們離不離婚有差嗎?」
「若是要離婚,我有一個條件喔。等妳交到男朋友,我們就離婚。」
秀蓮啞然,還以為他要說店面跟房子的事呢,男朋友,要去何處找哩。
邱漠南好像愈講愈自信,「要是你有對象,我跟小慶也可跟他見面,小慶對我們離婚的事,感覺也會比較公平。」
「哪有公平,明明就是十年前就要辦完的事。」秀蓮不樂,懷疑這姓邱的是不是在賭她找不到男朋友,怪了,當初要離的也是他,現在找麻煩也是他,「我說離婚是想要一個人較清靜,你提這條件分明為難人。」
邱漠南難得打開笑臉,他就是聰明到可恨,聰明起來有點奸巧的樣子,偏偏女兒也有這種適合做賊偷的漂亮眼睛。
新人下一攤是跟朋友一起去新房看熱鬧,新房是男方在內湖跟親家母同住的舊公寓,新臥室幫他們整理好了,兩個年輕人說好當假日夫妻,邱漠南跟秀蓮各自都去看過,秀蓮是寬慰自己說,即使女兒出嫁,也沒太大差別,只是假日她們夫妻會一同住兩天吧。雖是這麼說,話底還是有股清冷氣冒出來。
送新人上車後,邱漠南要攜秀蓮返家,她說不必了,她想去慈祐宮走走,女兒是兩個人的,但她不想跟女兒的爸爸一起歎息,兩人中總要有一個較堅強,兩人中總要有一個較軟弱,為得有另一個人的存在,難免顯出彼此的不足或可惡,若沒有愛情,對誰都是不公平的。她倒意外自己會在今天都要過完的時候,才第一次想起愛情這項物件。
明明有好幾次,好幾次她都覺得她應該可以暫時放下為母的操煩了,女兒大學畢業,女兒找到頭路,女兒嫁人了。在廟口吃粉腸湯時,她才明白到自己永遠放不下為母的心,但她想說不要操煩,不如以歡喜來做慶珍的媽媽。說不定也差不多該去交一個男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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