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李秉朔／湖水綠之亂

圖◎太陽臉

◎李秉朔 圖◎太陽臉

假若有外星人類學家造訪地球，想多了解台灣人，我會建議他先上購物平台做足功課，起碼從一星負評研讀到五星好評，看大數據如何實話實說。

從前無知的我常對親朋好友「阿桑說教」：賣家往往本末倒置，不去改善貨物和服務品質，而是透過奉送小禮物換取消費者對劣質商品的包容。但眾多五星評論打腫我的臉：「雖然東西很粗糙，還是謝謝賣家送我小禮物，以後會在回購。」賣家當然不介意財神爺的錯別字：「歡迎在來我的賣場逛逛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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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們不一樣，我絕不會受到小禮物的蠱惑。除非……跟詐騙集團沒兩樣的賣家某次在氣泡袋角落塞入一枚藍色的葉片，葉脈具體而微，一抹藍光在其間流竄。這是幻覺嗎？一閃神她隨即回復成平凡無奇的灰色石頭。我在震驚之餘根本無暇感謝賣家，匆匆拜過Google大神便帶著恨意繼續與賣家交易（是誰說這輩子已實現石頭自由，可以安心告別賣場了呢）。砸斷我理智線的石頭俗稱「拉長石」：產地位於加拿大拉布拉多地區的長石，產量極大，廉價到毋須灌膠造假。在這個光影不斷追逐嬉戲的小宇宙中，沒有曖曖內含光這回事，商品關鍵字無不特別註明「強光」、「滿光」，沒貼上述標籤的則掃進特價區。機靈的賣家甚至負隅頑抗，給了一面亮晶晶、另一面色澤黯淡的石頭「微雙面」的名號。想到人類用價格將大自然分門別類，我覺得可恥，卻為了石頭發光的奇蹟滿心喜悅，又因遍尋不著合適的形容詞表達感激之情而羞憤不已。幸好其他買家多有類似困擾，畢竟面對比太平洋深邃百倍的藍，吾人只能不知所措，藉由評論給星描述爹親娘親不如賣家親的狂熱狀態。

網購平台演算法顯示我的同胞極度務實，但凡石頭皆有功效：藍光拉長石負責提升創造力，同時強化意志力，協助人們克服各種困難。嗯，克服購買欲除外，我只好購入更多拉長石積極自助。很快的，這些石頭寶包開始乞丐趕廟公（如此恬不知恥的暱稱揭示了史詩級悲劇），桌上的書本紛紛被排擠到一旁堆成靈骨塔，石頭寶包從七星陣繁衍成大片汪洋，晨昏深夜以不同的方式閃閃發亮。我採取最奢侈的手段縱欲，成天凝視整桌石頭放空，小心翼翼撈起依體積大小、方圓程度排列的石頭寶包，逐一檢視她們擁有的光采，訝異於瞬間閃現的異色，徹底擺脫周朝賢臣針對君王玩物喪志的警告。或者行經書桌時，突然半蹲，從某個角度意外瞥見方形石牌迎向日頭折射出三道圓弧，綻放彩虹光芒，頓時血壓飆破180，心血管遭受劇烈衝擊，癱坐喘息心有餘悸。偶爾良知會前來干擾，提醒我民間故事中某男子請假在家盯著一只碗瞧，荒唐行徑終至激怒疲於操持家務的太太，把碗摔碎一地。我的家人也會因此爆炸嗎？母親大人知道萬一她和石頭寶包同時掉進水裡，我不打算先救她嗎（我怎麼可能任由石頭寶包掉進水裡）？

於是我創設了「純真石頭博物館」，在案頭張貼公告：「進入書桌方圓一公尺內者，需購買49元門票，可使用護眼檯燈無限時賞玩所有石頭寶包。請留意，摔傷石頭者當場擊斃！若需本人專業（？）導覽，請加購99元加值型貴賓券。本館少數拉長石具特殊星空、葉狀光澤，選購普通門票者難憑一己之力看見。另外，歡迎購買貴賓券的行家自由提問，館長將知無不言，但謝絕詢價！」天下沒有白收的門票，智商超過157的母親大人拿出百元鈔發問：「為什麼綠色的石頭需要重複買這麼多個？」

因為買不到的最美。當年身為門外漢的我沉迷於演算法送來面前的各種藍色石頭，某位賣家拍攝的商品影片決定了我的命運。經仔細拋光的湖水綠方牌在緩緩轉動的過程中，逐漸背光轉變成灰色，猶如一座城市漸次熄燈，也像落日令人難以察覺便奪去了白天的爽朗。光明消失前的百分之一秒，石頭仍亮著，我遍尋不著綠與灰之間的縫隙。遭遇任何挫折向來果斷逃避的我，為湖水綠石頭殺紅眼，別無選擇開啟地獄之門，打破所有原則逢綠便買，方形、三角形、扇形、卵形、打洞破相的全數入列，然而光澤遠不及無緣的湖水綠方牌深沉優雅。荒誕不經的追求導致一貧如洗後，我腦袋內建的諮商心理師出手搭救，下載影片每天催眠十餘次，不料減敏治療變成臥薪嘗膽，遲遲無法刪除影片，留下病根時時發作。心魔帶來的莫大苦痛沒敢說出口，我慶幸家人對自己的收藏幾乎一無所知，否則他們得知售價只會頓起殺機；以多報少則會讓他們誤判形勢，在盛怒下鑄成不可逆的災難。

「你是不是有囤積症？」「你都不理財，老了要怎麼辦？」「你到底想要什麼？」恁爸不是神燈精靈啊母親大人！我想要什麼？湖水綠是一種性質嗎？屬於石頭嗎？其實我三歲那年你帶我去刻印店，我看著櫥櫃中的偽水晶章、牛角章、紫檀木章，年幼的我已經隱約知道選擇困難是何等禍害，我刻意擋下這場水患長達數十年了。兩顆石頭寶包七五折再加上百元折價券並在免運日下單，我已經盡力了。平時痛罵肥皂劇對白不自然的我最後竟流暢回答：「我要的是石頭轉動某個瞬間，從綠色逐漸轉為灰色時模糊難辨的一刻。」「你知道嗎，你是惡婆婆。」

某天午後我經過書桌，一面慘遭打洞的方牌忽然閃現「正確」的顏色，與影片中無緣的湖水綠寶包百分之百相符，等等，我轉過身，打洞的不算數。我是惡婆婆，我是好龍的葉公，被龍嚇壞。但湖水綠之亂終於被平定了。話不要說那麼滿，這場內亂至少暫時進入緩解期，取而代之的是孔雀石、青金石、藍螢石、大黃蜂碧玉，還有號稱上帝油彩的彼得石。購物車或許是世上最安全的所在，一枚湖水綠石頭安置裡頭已超過兩年。即使賣家將她命名為雙子星，宣稱湖水綠那面強到爆光，我依舊不為所動。可是，為什麼她還等在購物車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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