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鸚鵡所住】 陳淑瑤/呂先生
◎陳淑瑤
從機場回家的路上,我把回程日期和班機告訴呂先生,請他到時候再來載我。返航前一日晚飯後突然想到應該跟他確認,電話從七點打到九點,無人接聽。隔天早上呂先生老樣子提早十分鐘出現,車行至海面浮光搔癢眼睛的地方,呂先生微笑說:「昨暗來遮照海……」昨晚的海盤現在盛滿了潮水,昨晚我在那裡乾著急時,他就駝在這跟海下棋。我又犯了庸人自擾的毛病,今日事今日畢,在鄉村指的是日頭落山前。
呂先生住我們隔壁村,呂先生的父親也是呂先生,也是司機,這個稱呼和職業都是父親傳下來的。嚴格說起來,他父親才是正宗的呂先生,一個身穿襯衫西褲的男士,時不時出現在我們小時候念的天主教托兒所,老師教我們稱呼他「呂先生」。無特定職稱角色扮演的人,對小朋友而言特別友善毫無要求。這個如同園丁的人一來,神父和老師就有了助手,多他一個,托兒所便陣容堅強,事務都能好好推動了。更了不起的是他有一台交通車,他用車把小朋友載到一個叫耶誕的童話故事裡面。那是一個黑風冰海的夜晚,小朋友變了裝化了妝塞滿車廂,開始一段冷熱交替的旅程,車將原生村莊變不見,車窗外滾動著國外的風景畫片,坐在中間分不到半點畫面的小朋友在濃霧中昏睡,醒來車停了人下光了,眼前到處一閃一閃紅配綠,套白褲襪的小朋友膨脹成紅眼睛的大白兔。
童話故事消逝後不會再有,呂先生走了還有一個呂先生,現在的呂先生長得像過去的呂先生,但又不那麼呂先生,讓我們緬懷小時候已綽綽有餘。在那台風進風出的車上,呂先生說他年輕時離開家鄉跑過遠洋漁船,因而他看起來漂泊滄桑,少了他父親的斯文嗎?斯文這東西很管用,尤其在鄉村,有時等同於高度。我忘了,做兒子的呂先生年紀已大過當年做父親的呂先生。
有一次我叫了車,看見阿進坐在圍牆上等公車,便招他過來搭便車,呂先生開心地招呼:「喔,老大!」我覺得有趣,講給父親聽,他竟然說:「啊就相�,仝彼種人。」這樣講太犧牲了呂先生,阿進是所謂的身心障礙者,誰叫他自動跟阿進站在一邊。雖然錯愕,我努力接受在地觀點,好比父親一定也時常被我脫口而出的外來看法驚呆。
到底他們是哪種人?我思想鄉村故事不能少的那種人,天造地設,沒有打磨,打磨也改變不多的人,行走江湖的人?如果父親是雙口呂上面那個口,那兒子是下面那個比較大的口,更包容更接地氣囉。
除了姓氏、職業,呂先生也繼承了父親的信仰,成為鄉村極少數信耶穌的人。他告訴我,他會來我們村參加教友聚會,就在早已廢校的托兒所舊址,現在的神父是菲律賓來的。一開始我們聊聊近來的天氣,再來或許島上新聞,他們村我們村,再來就無話了。在那台灰濛濛的藍色轎車內,總好像有人在唱歌:「海風啊,啦啦啦啦……」●
■【鸚鵡所住】隔週週二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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