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李紀/柯媽媽 - 2之1

2025/02/27 05:30

圖◎黃子欽圖◎黃子欽

◎李紀 圖◎黃子欽

親愛的妻/請您原諒/這漫長的歲月/諒必常以淚洗面/我何嘗不知道您的痛苦/……

──柯旗化〈綠島的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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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靜靜的秋日午後,在台北市金山南路靠近和平東路、師大附近的一棟住宅華廈六樓,年已九十的柯媽媽正接待來訪的我們兩對夫婦。我們以瑞金、素貞相稱的彭教授夫婦從高雄北上;我和麗明就近在台北。約好一起看柯媽媽。柯媽媽是柯旗化夫人,我們習慣稱她柯媽媽。

天氣預報有幾個颱風在南太平洋接續形成,時有微雨輕飄,時而有陽光,秋涼時節。從室內的窗戶看出去,對面建築物的窗玻璃有西曬的光影,反映著行道樹枝葉的搖曳。

柯老師辭世後,過了好多年,仍住高雄的柯媽媽移居台北,有時和大兒子志明住在新店山區的青山鎮,有時住市區二兒子志哲家。兩位兒子都在大學任教。

他們在高雄市八德二路的家與出版社現在已名為「柯旗化故居,第一出版社」文化遺址,由春暉出版社經營,開放參觀。主持人陳君是一位詩人,參與文學台灣基金會的運作以及《文學台灣》的發行。

五個人環繞餐桌,面對面坐著。柯媽媽先是請照護外傭泡了一壺茶,然後拿出一盒漢餅,說那是從高雄來看她的長老教會會友帶來的,是吳記餅舖的產品,傳統的鳳梨大餅。

她笑說小時候喜歡鳳梨大餅,分切著招待大家。接著,柯媽媽先帶大家祈禱,她先是提到我們夫婦,又提到彭教授夫婦,說我們關心她,並為來訪的四個人祝禱。平緩和睦的語調流露溫馨的氣息,彷彿室內空間裡洋溢著善美和人間愛。柯媽媽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

柯媽媽切完了鳳梨大餅,又取出巧克力餅乾,說是在科技大學任教的二媳婦去澳洲新南威爾斯州的一所大學交流訪談,從那兒帶回來的。二媳婦擔當國際交流事務,常往返國外大學。二兒子說他若可能的話會早些回來看看爸爸的朋友。

柯媽媽一面招呼大家吃點心、喝茶,一面談到常有朋友來看她。從高雄來看她的教會朋友帶來了一些快樂的記憶;有一位旅居多倫多的女性小說作家也趁返台之行特別來看她,是柯老師教過的學生。

柯媽媽一直感謝大家。

1

距離上次我們兩對夫婦去看柯媽媽,是一年多之前的事,那回是在新店山區的社區。

上次探訪,我們兩對夫婦約好一個下午搭捷運到新店站,再搭計程車到山上社區。四人和柯媽媽談了一個下午,一些回憶,滄桑的往事,柯老師的種種,還有自己。在中研院為著書忙碌的大兒子志明特別驅車回家見了爸媽的朋友,結束拜訪時還特別載我們到山下的捷運站。

柯老師辭世二十二年了。

兩次以思想犯入獄,坐監約十七年。先是1951年,因為在小學教書的一位中學同學陳文波被捕後,被要求指出能證明他無辜的朋友,柯老師和其他兩個同學被指名,加上家裡書架上一本唯物辯證法的書,被以感化管訓之名監禁近兩年,引發他對中國國民黨政權的反抗意識;又在1961年以涉嫌叛亂罪名逮捕他,經歷軍法處台北看守所、台東泰源監獄、綠島新生訓導處等近十五年牢獄生活。

大家談著談著,柯媽媽回想她結識柯老師的事。

她說第一次去柯老師家是和唐榮鐵工廠的同事一起,她同事正好是柯老師的妹妹。其實,陳文波從綠島回來後,在高雄前鎮國小教書,與柯媽媽是同事,也介紹柯媽媽給柯老師。

第一次去柯老師家,發現有許多世界文學名著,也有留聲機,那是她第一次聽唱片播放的貝多芬音樂。她從書架取出一本世界文學名著翻閱的時候,正好柯老師回來。她覺得柯老師很有學問,人也很斯文。

那時柯老師已因思想問題從綠島服刑回來,但柯媽媽覺得柯老師很善良,思想犯在一般人心目中並不是壞人,反而是頭腦很好的人。雖然母親反對,她仍和柯老師交往。柯媽媽的爸爸倒是認為柯老師個人很有骨氣,人也很好。

也許是生命緣分吧!

柯媽媽小時候的日本名字是「君子」,回憶與柯老師交往,柯老師以日語口音Kimico叫她,她也以日語口音回答「嗨」,感到十分甜蜜。

柯媽媽想起認識柯老師後他常來家裡找她的事,「他時常買書給我,拿書給我看。我們一起聽音樂,交往時一起度過許多快樂時光。」說著說著,柯媽媽的臉上仍看得到少女時代沐浴著愛意的表情。

「相識一年後,我們訂婚了。」

兩人搭乘公共汽車去照相館拍訂婚照時,還因緊急剎車差點受傷,幸好只是人衝到前面,有驚無險。

柯媽媽回憶和柯老師共同譜寫人生之途的因緣,臉上浮起亮光,一絲一縷記憶仍然清晰地印在腦海。

兩人的婚期還因為柯老師的弟弟柯飛樂已訂了結婚的日子,而提早他們一天。

他們結婚時,柯老師二十六歲,柯媽媽芳齡二十二。婚後一年,長子志明出生,隔兩年,女兒潔芳出生;再隔兩年次子志哲出生。連續五年,家庭成員就到齊了。

這期間,柯老師辭去美軍顧問團翻譯官職務,開辦第一英數補習班,先後在高雄中學及市立女中擔任英文教師。後來辭去教職,也停辦補習班,專心經營第一出版社。先後出版了《初中英語手冊》、《投考高中英文指導》、《英文單字成語手冊》、《初中英文法要訣》、《活頁英文法測驗卷》以及《新英文法》、《高中英文單字成語總整理》上冊。下冊來不及整理出版,柯老師就再度被捕入獄了。柯媽媽這時仍是在小學任教的老師。

這時,正是《自由中國》發行人雷震,因反對蔣介石三連任總統,鼓吹反攻無望論,籌組反對黨……被以為匪宣傳判十年徒刑的翌年。

2

1961年10月4日下午,正忙著處理出版社許多訂單時,門口有人大聲喊說要找柯旗化。派出所主管和穿便服的男人進來,帶走他,也不給柯老師加穿上外出服,坐上吉普車就走了。

說柯老師馬上就會回來,卻來了許多便衣人員大肆翻箱倒櫃。

柯媽媽說,她緊緊抱著十個月大的小兒子志哲,坐在榻榻米側邊,一臉無奈;女兒潔芳才剛拿枕頭給爸爸躺著休息,被突然來的許多人嚇得倚靠在媽媽旁邊。

四歲多的大兒子志明,正蹦蹦跳跳從幼稚園下課跑回家,還帶著一塊餅乾要給妹妹,一看家裡的樣子,被嚇壞了,趴在媽媽身旁。

柯媽媽回憶柯老師被逮捕的那一天,知道消息的母親來到家裡探望,還特地帶小兒子回家幫忙照顧。看著媽媽揹著志哲走向回家的路,眼淚又流下來。

柯老師的弟弟飛樂被誣陷知柯老師是「台共」不報也被抓,同案被關了三年多。出獄後,他回第一銀行再從基層做起,當上副總經理後退休,轉民營金融機構發展。

因為害怕情治人員又來家裡搜查,柯媽媽說她連夜把一些翻譯成日文的俄羅斯文學作品燒掉以免被羅織罪名。

柯媽媽說,看著火舌吞下自己心愛的書,那種心情一直無法忘懷。書被燒成灰燼,但燒不掉內心的不安。

經過四個月的奔波,柯媽媽連續請了四個月病假。

聽說柯老師可以見家屬,也不管什麼病痛,連夜和小嬸趕搭火車到台北探親,已多月未相見。

一看柯老師,消瘦許多,鬍子沒有修剪,滿臉落寞,心裡很難過。一個人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為什麼會被抓走?滿心疑惑不甘。

柯媽媽回想一年後開審判庭時,面對排山倒海的壓力,在軍法官問有沒有家屬有話要說時,她走到法庭前方,一個字一個字說自己的看法:「柯老師是一個善良的人,人格很高尚,是人格者。他是好爸爸、好丈夫,他不可能教唆什麼人去偷東西,他更不可能有能力籌備叛亂,請法官明察……」

看著在一直掉眼淚的丈夫,柯媽媽的眼淚也一直流。

判決結果下來時,一看是十二年,差點昏死。

當年,二十八歲的柯媽媽,三十八公斤體重,一百五十二公分身高。嬌小的一個人。三個小孩怎麼辦?出版社又要怎麼顧?

柯媽媽打定主意,不告訴小孩發生什麼事情,在家裡也不談政治。

為了讓柯老師出獄之後能做自己喜歡的工作,柯媽媽決心要把出版社經營好;也要把三個孩子照顧好。不論多久,都要等丈夫回來。

每次回憶往事,柯媽媽的心都會重現驚懼。但她並沒有被驚懼打敗,為了孩子,為了家,她就像柯老師的分身或說形影的一部分,支撐著八德二路的家以及第一出版社的基地,這是他們婚後幾次遷徙的最後所在。

3

柯媽媽想起柯老師在被判刑後移送台東泰源監獄的情形。

那時候,她每天帶小孩上學、放學,查看出版社業務,幫柯老師校對《新英文法》的修訂書稿。即使忙碌,但每個星期都寫信給他報平安。每個月定期寄奶粉,葡萄乾給他。

柯媽媽說,那時每個月薪水才幾百元,一盒葡萄乾就五十元,但為了補充營養,還是寄了。只能在一般生活層面想像柯老師需要什麼,寄上一些東西才覺得心安。

當時,兩人通信也限制字數,從原先一百五十個字到後來放寬到兩百字,而且兩人的通信都要經過檢查,蓋上「效忠領袖、反攻大陸、保密防諜、人人有責」的檢查章。

柯媽媽說家人和柯老師相隔兩地,只靠薄薄的信紙傳達厚重的情意。

因為不想讓小孩受到父親入獄的影響,柯媽媽向孩子說爸爸去美國。但有一天,上國中一年級的女兒潔芳寫信給父親,問說:「爸爸的信為什麼不是從美國寄來的,而是從台東寄來的呢?爸爸您在台東做什麼呢?怎麼不告訴我們?我很想見爸爸。」

柯媽媽帶大兒子志明去泰源監獄會見柯老師是他國中三年級的時候。十年分隔不見。柯媽媽回憶他們父子相見時的對話,讓我們眼眶泛淚。

柯老師看到志明,對他說:「你為我吃了很多苦吧,爸爸對不起你。」

志明回爸爸說:「不,爸爸才辛苦吧。我很尊敬爸爸!」

志明從雄中、台大社會系、美國紐約州立大學取得博士後,申請中研院職務,原本經研究員投票通過,遇到安全室杯葛,最後仍然進入中研院社會所。

2024年,志明獲選為中研院院士。以探討台灣社會的存在及其意義為學術職志的志明獲選為中研院院士時,我在《自由時報》的專欄以〈歷史的淚痕,人性的亮光〉談柯老師和柯媽媽的行跡。

每次與柯媽媽見面,她都會提起那篇專欄文章,還說她是我的讀者。

柯媽媽一直謝謝我,其實我更謝謝她在台灣苦難的歷史留下母性和女性的感人事歷。她是感動人心的妻子,更是讓人敬佩的母親。

柯媽媽見證了台灣戒嚴時期的苦難歷史,她也是女性堅毅的象徵,是白色恐怖時代政治受難家庭的支柱。如果沒有她,怎麼會有在社會學界傑出的志明、志哲這兩位兄弟學者;還有畢業於東海大學音樂系,成家後在美國的女兒潔芳。

4

提到三個孩子,柯媽媽感到欣慰。

柯媽媽說大兒子志明從小就乖巧懂事,很疼愛弟弟妹妹。

小學六年級的志明,有一天告訴媽媽說爸爸不在家,他就是家裡最大的男人,有責任保護全家人。他到台北讀大學時把保護家裡的責任交給弟弟志哲,還特別把他心愛的集郵冊全部送給弟弟,還交一把童子軍刀給弟弟。

弟弟在柯老師被逮捕後曾經暫時住在柯媽媽娘家,上幼稚園時才回來家裡住。小學一年級時,他去同學家回來後說同學家玩具很多,自己沒有多少玩具。柯媽媽問志哲,我們家什麼最多?志哲說書最多。那麼,書多好?還是玩具多好?志哲說書多最好。沒多久。志哲就帶很多同學來家裡,從此志哲以家裡書最多自豪。

柯媽媽說她還在小學任教的時候,有一天因為校務會議,回家較晚。沒有看到志哲,原來他去三樓,電燈沒開,坐在沙發上哭得很傷心。一看到媽媽,說自己像孤兒,回家都找不到爸爸。

哥哥志明、姊姊潔芳可能也這麼想,但兩人從來沒有這麼說過。

聽志哲這麼說,柯媽媽也覺得不捨。

想到三個孩子,為了他們的安全感以及成長時的人格發展,柯媽媽決定辭去小學老師的職務。

三個孩子每天放學回家時,看到家門口的媽媽,口口聲聲「媽媽!媽媽!」心裡很感動,也很舒坦。

提到女兒潔芳,柯媽媽說出版社事務繁忙,小學二年級的女兒就會洗米煮飯。潔芳後來考上高雄女中,高一暑假參加救國團活動,在台東時,堅持在旅社等媽媽帶她去綠島探看爸爸。

之前,她曾問:「爸爸不是去美國嗎? 為什麼爸爸的信寄自台東?」為了不想讓年紀還小的女兒承擔過多,柯媽媽只好說美國也有一個地方叫做台東。想不到女兒把信上的郵政信箱號碼記下來,直接寫信給爸爸。還問爸爸為什麼去美國那麼久?美國也有台東嗎?說她好想爸爸,要爸爸趕快回來。

有一次,志哲看到沒有藏好的判決書,「柯旗化等叛亂犯……」幾個字讓他嚇壞了,以為爸爸犯了什麼大罪。柯媽媽說她抱著當時國中生的志哲大哭,志哲說想看爸爸。

柯媽媽這時才說明父親是政治良心犯,為正義和政治改革入獄的。孩子們也聽進媽媽的話。

柯媽媽和三個孩子一起去看柯老師,家人第一次團聚在一起是在監獄,流露的是無法抹去的親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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