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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沉默炸藥】 韓麗珠/光之圓
◎韓麗珠
◎韓麗珠
某段冥想指導影片裡,導師引領我們畫一個圓,無論遇到哪種困境,在任何地方,圓圈有路,返回自身力量的中心點。真正可以保護我們的,唯有這個核心點。
我閉目用念力在四周畫界,圓圈的面積足夠讓我伸展四肢。想像圓周是蘊藏七色白光的帶子,沒有任何人和事可以闖入。
在圓心,真空似的寂靜中,時而湧起內在噪音。那些微小的刺,平日隱沒在沒有止境的喧囂中,此刻全都突現出來,成了難以迴避的柱子。
有一個這樣的情景。三年前在T地旅居一個季節,某夜參與工作聯誼的聚餐,某位初次見面,之後就不再聯絡的友人突然問:「那麼,你們在H城是否過得很辛苦?」她臉上堆滿同情。我凝神思考了好一會,終究說不出任何得體圓滑的答話。於是,尷尬就在空氣中凝結起來,說到底,那是一個導向真實的問題,而我不擅長虛飾的言詞。
在H城生活,要把白光之圓摺疊在口袋,隨時取出包覆著自己。白光之圓像一個降落傘,及時張開,才能讓人免於從高空墜落。
有好幾年,每隔數週,我就跟同伴到位於城巿邊陲之地的監獄,只是為了能隔著一塊玻璃,跟在那裡服刑的朋友,談話十五分鐘。監倉冬日嚴寒,夏天奇熱難熬。起碼,在探訪的十五分鐘內,被困的人可以待在一個有空調的室內。她在說話的時候,我總是禁不住盯著她的棕色格子囚衣,看到溼了又乾,乾了又溼的無數循環。
苦會不會也是一個圓形。實在,當我們進入懲教所的範圍,就進入了囚犯的陰影裡。我們皆被囚禁。苦是褪去裝飾日常生活的糖衣,所曝露的一種真相。懲教人員是監控和負責刑罰的機器,由具有肉身的人擔任;探訪者則是被監控和遭刑的物件,由家屬親友演出。有時,我冷著臉不予任何回應,有時,我凶狠地回話,在人吃人的森林世界裡,人要探索另一種生存策略。每個月的探訪日子,我心裡總是異常鬱悶,進入了監獄之圓後,不一定能適時返回白光之圓。我常常在兩個圓之間迷失一段很長的時間。
K被送進醫院的日子很短,但我腦袋裡有一塊肉卡在她被送進加護病房的一夜。疫症時期,家屬無法陪伴或探訪,我要求護士讓我把她的睡衣和水杯送進去,但面目和聲音皆無任何表情的護士說:「她根本不需要這些。」(她所說是對的)
她又說:「她要死了的時候,才讓你去見她。」(後來也印證了,她所說的都對)
肉身的心跳正式成了機器上一條完全靜止的直線之前,其餘的許多生命跡象或許早已逐一歸於無。早在人們察覺之前,事情就已成定局。
葬儀公司的每一位工作人員都非常溫柔。或許因為他們只是在延伸那條不會再有任何起伏的直線。但醫護人員的每一刻都在苦苦掙扎,避免身旁許多的線永遠失去躍動的能力。這是兩種不同的死亡面相。
城巿的死亡,則是一個過程,有著許多深淺色澤和層次,每次感到被迫進入一種極限的時候,又發現還有別有洞天的極限,還未抵達一根直線。相較之下,日常生活的生意盎然,則帶著一點虛偽。
我常常覺得自己永遠無法離開H城,就像有些人感到無法再留在這個城巿那樣。或許只是因為我們對於真實的想像並不相同。我不能自已地認為,只要適應了一個人在生命裡可能遇到的所有殘忍,生存才能安穩,但有些人所以為的則是相反。
無論我走到哪一個國家,總是感到,必須再回到H城,打開白光之圓,鑽進去,查看圓圈沒有任何破綻,我才能確定,自己暫時是仍然安全的。●
■【沉默炸藥】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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