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黃胤諴/從頭開始
◎黃胤諴 圖◎薛慧瑩
媽媽說,她有點不想找她的老友阿鸞剪頭髮了。
媽媽與阿鸞,從年輕就認識,媽媽也記不清自己到底先是阿鸞的客人,或者先是阿鸞的朋友。她們每半年相約一次,十幾年下來,大家都老了,也真可稱老友。
我無須多問也知道為什麼媽媽不想再給阿鸞剪。上一次阿鸞用錯燙髮藥劑,燙壞了媽媽頭髮;再上一次,阿鸞則是把媽媽的頭髮剪得左高右低。媽媽站在鏡前難以置信地說,這麼明顯,阿鸞怎麼會沒有注意到呢。第一次剪歪我安慰媽媽高低差是流行,第二次連我也找不到解釋,燙壞的頭髮毫無捲度,摸起來像枯草。媽媽歎氣問我,阿鸞是不是老了。
幸好阿鸞隔天就來電,承認她藥劑似乎忙中有錯,可約時間再燙一次。
掛了電話,媽媽說,阿鸞個性從不認錯的,但她怎麼是隔了一天才發現呢。
小時候,我常被媽媽帶去阿鸞家剪髮。阿鸞的工作室就是她家,一棟住商混合大樓裡的小寓所,阿鸞家沒有招牌,接的都是熟客。阿鸞剪髮自成一格,總是先剪好左側,再剪右側,如此反覆,剪一顆頭要花兩、三個小時,我剪完換媽媽剪,常常整個下午就搭進去。我剪頭髮不能亂動只能聽,輪到媽媽剪我杵在一旁也只能聽,聽阿鸞家的電視機,聽阿鸞的自言自語。這麼多年聽下來,我知道阿鸞的先生失業、罹病、過世,知道阿鸞兩個孩子年紀比我還小,知道阿鸞清晨還去鄰近的早餐店幫忙。
回家後媽媽總歎,阿鸞剪頭髮動作這樣慢吞吞,要怎麼賺錢呢。我說阿鸞阿姨可能只是想跟你多聊天。媽媽回:她雖然嘴巴動,但我知道她很認真剪。
高中後沒了髮禁,無須頻繁修髮,我跟媽媽說我就不去阿鸞阿姨家了。
媽媽依舊每半年與阿鸞約,從媽媽口中,我得知阿鸞後來有了信仰,早晨與師姊們一起義賣饅頭,當然,她也時不時對媽媽傳教。
不變的是阿鸞精修細剪的風格,一顆頭在她手上修調得更久。阿鸞說她很多老客戶漸漸消失,有的是老得邁不出家門,有的則是像她先生一樣罹病,走了。能與她相約的人愈來愈少。
當媽媽的頭髮第二次被弄壞後,她也動了失約的念頭。「但我這麼老了,也不知道能找誰。」她囁嚅著。
我提議:「要不要試試我的設計師?」
媽媽立刻回絕,「才不要,你們年輕人剪年輕頭,我這個年紀,剪那樣很奇怪。」
我說:「你可以跟設計師溝通,說你想要的樣子啊。」
媽媽說:「我跟阿鸞什麼都不用說,她都知道我想剪什麼。」
我說:「所以你一直都沒有變啊。」
媽媽還是去找了阿鸞。但阿鸞告假,說這個月宗教活動忙,下個月再約。
我把我的設計師電話給了媽媽,我說這也是間個人工作室,設計師年紀跟我差不多,而且工作室就在我們家附近。
媽媽猶豫,「給你這個年紀的人剪頭髮?感覺好奇怪。」
你們那代執業的人都退休了啦,我說,像你現在看醫生,醫生也與我年紀差不多了,不是嗎。
媽媽沉吟了一會。的確,現在看醫生,醫生都朝她阿姨阿姨地叫。媽媽說,現在的年輕醫生,態度都比從前那些老醫生好。
然後媽媽問我,是怎麼找到這位設計師的?
我坦白是上網找的,網路上大家都誇她技術好,善聆聽,不隨意攀談,不會推銷產品。
媽媽再一次向我確認了工作室的地址與電話。
幾天後下班回家,發現媽媽新剪了頭髮,還沒開口,她先高興地說:「是王小姐剪的,很好看吧!」
王小姐?
媽媽說,對啊,就是你推薦的那位啊。
我都稱呼她工作室的名字,還不知道她姓什麼。我說。
媽媽說,而且王小姐很健談,才不像你說的寡言。
這倒讓我好奇了。
媽媽說,她一去就講了老朋友阿鸞的故事,於是王小姐大致也明白了這位既新又老的客人的來意。媽媽說她比手畫腳地講,希望頭髮哪裡薄、哪裡厚,王小姐不僅完全明瞭,動作還十分俐落,前後不過一個小時,剪出來真如描述那般,媽媽覺得王小姐太厲害了。
聽到這裡我有點哭笑不得,問然後呢。
媽媽說,我覺得她很親切啊,而且看她跟你差不多年紀,我就問了她貴姓、幾年次。
天啊,我說,你怎麼這麼直接。
媽媽說你緊張什麼,人家根本不覺得冒犯啊。
據媽媽的說法,口罩下的王小姐大笑,直呼她不年輕了,已經四十歲,有兩個剛上小學的孩子。
這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設計師養貓,Facebook滿滿貓的生活照。
媽繼續說:我看王小姐反應可愛,就問她哪裡人。她說她台南新營人,來新竹已經十六年,第一份工作在某髮廊,日夜不休地剪,這樣做了七年,後來才自己出來開工作室,租在這間中藥舖的二樓,期間經歷結婚、生子,也不是沒想過回台南生活,像是不斷生長的頭髮,長時間修修剪剪也一直待到了現在。
這是我從未聽過,也是我曾想關心,但一直不曉得怎麼開口的。
而媽媽仍滔滔不絕,喜孜孜像交了新朋友。媽媽的新髮型看上去與從前相似,惟在髮梢細緻處有不同,整體顯得更飽滿精神,媽媽十分滿意,誇王小姐的手藝真好。
後來,媽媽又陸續與王小姐約了第二、第三次。於是我從媽媽口中得知,王小姐有個同樣愛貓的妹妹,Facebook上常見的白貓是王小姐的,虎斑則是妹妹的。王小姐與媽媽無話不談,王小姐甚至透露她正準備搬家,搬到某大樓的一樓,新的住處更寬敞,還有庭院,能讓她先生養狗。
「等新房子弄好,我就可以邀我媽來住了。」王小姐這麼說。
這話讓媽媽有些詫異,忍不住問:「你不是跟婆婆一起住嗎?」
王小姐答:「對啊,但這是我的家,我也可以邀請我媽媽來住啊。」
這番話深深撼動了媽媽。在媽媽傳統的觀念裡,她從未想過可以邀請自己的母親來婆家住。
而在媽媽與王小姐相約的期間,我也與王小姐約,不過我從沒對王小姐說我也介紹我媽來,沒說我知道了哪些事。我與我的設計師始終保持著「您好」、「修短」、「謝謝」的距離。
當王小姐冰涼的手指滑過我後頸,我想起她曾對媽媽提及,長年的工作使她始有了職業病,手腕手指時不時僵痛,也逐漸無法久坐久站了。媽媽轉述這些話時不無感歎――怎麼會這樣呢?她還這麼年輕。在媽媽心中,王小姐是女兒的年紀。
我則想起那個愈剪愈慢最後甚至用錯藥劑的阿鸞。
媽媽終究沒回去阿鸞的工作室,即使她想知道阿鸞過得好不好,但她怕被阿鸞問不再光顧的這段期間是另找了誰。
而我面對鏡中寡言的王小姐,想著漫無邊際的談天,就算發生在她與我之間,能交換的訊息,可能也不是與我媽媽類同的語言。
我想恭賀她喬遷,想問她是否邀請她媽媽來了,也想問問她媽媽的感受,那非常觸動我媽媽的,即使最後我只說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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