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鸚鵡所住】 陳淑瑤/說不定會有
◎陳淑瑤
乘手扶梯上二樓,走向候機室的幾步路上,我捏緊證件,兩眼在牆面上滑行,走道左面牆展出當地學生作品,或者藝術團體的創作,離境前或許能抓住點什麼,在我回來和我回去之間,除了自己的心思,也讀到別人的所思所想,但時間從不充裕,總是行色匆匆地晃過。
有一次彷彿嗅到什麼,我放緩腳步喃喃自語:「說不定會有……」以離島風土民情為主題的攝影展,果真跳出一幅我熟識的,一眼認出的不是三合院門戶,是從陰暗屋裡探出一張小臉的老婦人,分明是白日,陽光普照,門內暗黑幾無景深,突顯一張不僅印象簡直印刻的臉,她傾露出一邊肩膀,著黑底大朵灰白花衣,恰與門框周圍未經補強的原始石面色調一致,門兩側的牆面覆蓋水泥白漆也已爬寄灰汙裂紋,老宅與她的衫髮令人驚訝黑灰白竟有如此豐富的層次,霉斑似的,又斑斕不已。
但這不是黑白照,門頂掛有兩個黃流蘇的紅燈籠,門外倚著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穿黃T恤藍短褲,黃配黑的夾腳拖,兩手捏聚著兩炷香。看樣子是在門口等待迎接廟慶隊伍,根據鬧熱聲遠近回答祖母一遍遍詢問:快到了沒啦?發覺馬路對岸有鏡頭,他笑張著大白牙探向屋內跟祖母報告,祖母傾出臉張望,兩手持一炷巨大的「主香」跟著傾斜。
這個老婦人夫家與我們同姓,算是一個親戚,多年未見我怎麼還能從她依舊嘈切刁鑽的神情(誰說人老了就得變慈祥)聽見她站在路邊與我母講話、她吆喝小孩,她那近乎聒噪潑辣的聲嗓,錄在記憶中的聲軌,立即生動地播放出來。
與原鄉人一瞥重逢,另一次是在我寄居的城市的市立美術館,一場知名攝影師的回顧展,她早年走訪各地鄉土拍攝一系列清一色的黑白影像,我忙著串連地名、年分和地景時自言自語:「說不定會有……」會有天涯海角我所住的那個小地方。異鄉的攝影師攝影展,機會渺小……我一眼看見他,無須湊上前讀取地名、辨識人臉,相片左前方迎面走來一個戴斗笠的男人,遮蔭下他的面皮黑能發光,剛毅酷似銅像,眼神瞇斜很不友善,完全無商量的餘地,若未即刻按下快門,攝影師敢請他再來一遍嗎?在他背後一切都是斑駁的,一隻瘦小的黑狗,披掛苔蘚的老屋和空心磚牆,最光滑潔白的是他斜叼在嘴邊一根長長的菸,不是剛啣上就是剛點上,一隻手尚未完全放下,攝影師趁機偷襲相。
電線桿矗立在斗笠上,農夫頂天立地的,電線四面八方譜寫天空,我想起茨維塔耶娃的〈電線〉:「沿這些吟唱中的線,從電線桿跨越到電線桿,支撐著天庭,我沿線送給你我部分的地上塵埃……」
我翻拍這張相片傳給姊姊,相片在她的同學群組雀躍流傳,大家都和戴斗笠的男人的女兒一樣,見到久違的農村,年輕時候的爸爸,走在下田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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