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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古乃方/大於痛的記憶

2025/03/13 05:30

圖◎吳怡欣圖◎吳怡欣

◎古乃方 圖◎吳怡欣

連日盤據我腦中的分娩,在孕期三十九週時,似乎愈來愈靠近了。據我的推想,還有胎內溝通後的協議(自以為肚皮被踢一下是說好),我們約定好:先經歷511宮縮(五分鐘一次,一次一分鐘,維持一小時),然後先生將開著他的Volvo汽車上路,後座放著早已準備好的待產包,我會提醒他記得帶串燈和喇叭。我會緩緩呼氣,像吐出一道藍金色的光束,這道光將陪伴我們一路抵達醫院,進到有水池的樂得兒產房,宮縮持續,我睜開雙眼,跟寶寶說,破水並不著急。

不過,在四十週那天,我去廁所,脫下內褲便見紅,見紅不慌,接連的是流不完的水。一開始以為是尿,不過仔細聞,無色無味,大概就是羊水了吧。在規律宮縮來臨之前,說真的,我還有點期待,想測試自己對痛的能耐。

畢竟我一直嚮往的人生態度是即使小拇指被砍斷了,也能當做沒事發生,從容地繼續做事情。產前去的媽媽教室,醫生把陣痛程度量化,大面積灼傷50分,斷指40,分娩陣痛未訓練是35(有訓練30),癌症疼痛25,牙痛20,扭傷15。而我這輩子尚未有斷指的經驗,分娩陣痛居然與其分數如此貼近,我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硬骨頭?痛得要死還能夠裝沒事。我問過許多媽媽,有人說陣痛像三百六十度環繞骨盆的深層經痛。也有媽媽說一點也不痛,剛煮完飯,哄哄大寶,一走出門,孩子就從陰道掉下來。我想大概在吹牛。

我們很順利地進到有水池的樂得兒產房,這間房我在幾個月前便預約好,一切等我產兆。我一直很想在水中分娩,每次我躺在浴缸裡就想尿尿,水是我的減痛。

下水要開三指,而且破水依照醫院規定,為了避免感染風險,要在十八小時內生完。時間很緊,子宮頸也緊,一指也沒開。生孩子要的不過是催產素,所以我要放鬆。先生把3M掛鉤黏在水池外壁,掛上串燈,轉開藍牙喇叭,靈魂樂一起,氣氛變得很chill。我身體想要的就是這個。讓我快樂,讓我興奮,持續分泌催產素,這樣會促進宮縮,推進孩子與我見面。

在這個時候,我還有說有笑,還能走很快,去浴室洗頭,坐在床緣要先生幫我吹頭髮。直到護士提醒我時間,為了加速產程,建議陰道先塞前列腺素藥。我在之前,還曾跟先生笑過這個藥,說是要錢的精液,不過當下的我,需要的就是這猛藥,讓我收縮更強。這樣描述,聽起來好像生孩子是某種高潮體驗,或許就是,甚至遠遠大於高潮。

為了快,塞藥後,我繼續打催生點滴。宮縮來了。一開始像是經痛,每五分一次,愈來愈強,我偷看宮縮指數,每次都破百。強度像是爆破。從內裡炸出煙花。我想到《魷魚遊戲》裡常出現的畫面,有人在你體內開了一槍,你只能躺在地上,全身隨著渦漩的動力抽動。當你試著蠕動前進,馬上又有人補開一槍。

宮縮太久,我變得有點被動。被動不太好,因到孕後期,我開始認知如何生孩子是個女性運動。坦白說,懷孕的一開始,我像個白痴,或者說,像張被動的白紙。產檢醫生說一切正常,我只能回好喔。我並沒有足夠的知識和力量去對話,不知道懷孕這件事可以以女人當中心,甚至可以寫生產計畫書,完成我想要的溫柔生產。

我想要娩出寶寶後,能有肌膚接觸。我想自然生,因我追求的是豐富的細節。如果陣痛還能忍,我想進入水池,在水中把寶寶接起。我想要痛的時候,不是被胎心音監測器綁在床上,可以坐在瑜伽球上晃動骨盆。想聽音樂。想渴的時候,可以喝椰子水和柳橙汁。想被內診的時候,能先問我一聲。

所以我生產不那麼倚賴醫生,我不在乎產檢醫生和接生醫生是不是同一個,一切由寶寶決定時程,自然啟動。當力量放回自己,我要面對的只是如何與宮縮和平共處。

宮縮愈來愈強,像是轟炸,每次指數在130上下。而護士來內診時,我只有開半指,胎頭位置還在-2。我更焦慮了。誰能在你體內被開槍時,還能放鬆呢?宮縮來的時候,我試著抓梳子,可惜梳齒不夠痛,無法轉移注意力。我下床,坐在瑜伽球上彈震,回到呼吸,鼻吸嘴吐,吸到後背,吐的時候發出聲音。Om聲療癒,骨盆腔搖晃。我試著站起,頭靠在先生胸膛,雙腳左右換重心。這招滿有用的,不過太多幸福,換來的是宮縮更密。我討厭身體的悖論,感受到愛了,卻接連更多疼。我明白上天最喜歡禍福相倚,愛伴疼,疼生愛。但我不喜歡,為什麼不能快樂就快樂?

時間到了半夜,這時距離破水,已過了十八小時,我擔心會被推去開刀。不過值班醫生說,胎心音正常,我也沒發燒,或許還可以再試試看。值班醫生由於聲音溫柔,長得又十分俊俏,我宮縮來到每三分鐘一次,開了一指,胎頭位置下降到-1。一切雖有進展,但十分緩慢,且宮縮太強了,我只能抓著病床的護欄鬼叫。我無法駕馭這力量,水池的燈泡正在發光,開三指才能下水,我要放棄了。這陣痛大於我,我不是硬骨頭。我想到去年冬季,和登山隊去冬攀雪山。我記得第二天凌晨,我們從三六九營地走過黑森林,筆直高大的冷杉純林,透著灰紫色天光。氣氛魔幻,我邊走邊拍照,當時還沒被人催。直到走到雪山圈谷時,我開始喘,冰河遺跡像巨大的隕石坑,我的冰爪一步一步緩攀上去,此時玉山圓柏已是趴在地上匍匐的形態,樹冠上還有雪花片,我偶爾吃一口,冰脆純淨的口感,十分提神。這時許多走得快的隊友,已攀上去,說再不快點就無法到翠池了。他們邊說話,邊有一些雪屑掉到我頭上,或許還沒準備好雪攀的體力,我開始想放棄。要隊友先走,我只想按自己的速度前進,即便登頂時已是中午,耗盡下山的體力。回營地路上,視線模糊,石頭出現笑臉,樹瘤成了腫脹眼睛,好些時刻,我只想倒在芒草堆裡就這樣死去算了。而此時,我那破水十八小時後的身體,與曾經驗過的登山體感,無比貼近。一樣的是,要平安下山,平安生產,不能放棄,可是沒打無痛的我快不行了。

我跟先生對於打無痛的暗號是「散步步」,這是我們對家裡小狗會說的話,散步步意味著自由,狗會搖尾巴會笑。不過我說不出來。我只是問:麻醉醫生能不能快點來?

「你要確定喔,如果打了,就不能下水。」護士說。我點頭,我只想好好休息,讓我的腎上腺素不再分泌。

麻醉醫生大概在半小時後到,不用他說,我的身體已蜷曲成一隻蝦子形。他替我的後背消毒,蓋上無菌布單,針插進來的時候我開始宮縮。醫生說現在很重要,得維持不動。我呼吸,鼻吸嘴吐,先生把我的膝蓋扣住,以免我動來動去,接著醫生置入導管和管線。幾分鐘後,他問我腳有沒有麻麻熱熱的感覺?

還真的沒有,我老實說。解法可以想像,拆下來,重打一次,醫生說可能因為我的骨縫比較怎樣怎樣的。我此時已是被動的小蝦米,任他擺布,成功打好就好。

不知過了多久,我居然睡著了,一覺醒來便開到三指。原本因疼痛而緊繃的骨盆底肌放鬆,胎頭順利下降至0,產程加速。沒人在乎我破水多久了,只要我沒發燒,定時吃抗生素,胎心音穩定。一切充滿希望,我開始喝柳橙汁,咕嚕咕嚕喝下去時,陽光也從落地窗打進病房。所有的儀器發著金光。

下午三點時,我的子宮頸已全開。由於內診時,都是用幾指幾指來算,全開的意思是五指,我推測大概就是一個拳頭可以放進陰道裡。不過護士內診時,我發現她並不是手指含成鳥喙,離開我的陰道。我問她那你怎麼知道全開了?她說,那是一種「消失」的感覺。

鬆軟,擴張,融化,消失。我著迷這些字詞。聽起來十分神祕抽象,是什麼東西消失了呢?我緊抓的張力,與力量的對抗,還是生與死的輪廓呢?

胎頭持續下降,壓迫直腸神經,我出現便意。生小孩就像大便這話,早已爛大街,我試圖換個比較美的說法:胎兒正倒立花莖。想像她的身體靠在花莖上,緩緩一路下滑,隨花,逐漸盛開,一瓣一瓣。直到她穿越花而出。我呼吸。睜開雙眼。

第二產程的宮縮帶著胎頭的重力,比起爆破,更像浪。我偏愛這段宮縮,較知道如何駕馭。浪小時呼吸,浪大時使力。多虧了減痛,我終於感知自己是大於宮縮的。大於痛,所以能衝浪,能御風。

從床上起身時,我感覺有顆小人類的頭卡在雙腿之間,走幾步都難。我瞥見角落有張生產椅。那是張木椅,與一般椅子不同的是,椅板ㄇ字形,空心的地方可解便或讓孩子掉下來,兩側有把手可拉著使力。我毫不猶豫坐下來。浪大時,我用力,衝上浪尖,胎頭隨之下降,降到+2左右時,護士開始叫醫生。醫生看我滿頭大汗,他說可以回床,試試真空吸引,這樣我就不用這麼費力。不過他也告知,吸出來的話,寶寶的頭可能會有水腫的問題。我說讓我再試試看,想為當媽媽多做一些努力。

體內浪的節奏,愈密愈強。我能與這段宮縮一起跳舞,像是在上現代舞課,基礎的瑪莎.葛蘭姆技巧,在慢與快之間,釋放與收縮。

先生坐在我的後面環抱著我,浪和浪之間,我可以仰頭靠在他的肩膀。水池的燈泡發著昏黃的光,音樂播著關於愛的梵唱。有幾秒鐘,我開始害怕失去,我知道,這是因為我在愛裡了。每次我知道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便是開始想他死了的那一天。生的時候我想死。我討厭禍福相倚,因為我不相信,可以那麼全然地在愛裡。

寶寶的頭,正穿越花芯,胎心音強壯,我和她一起努力。最後一波大浪來時,醫生和護士已蹲在地上,準備在生產椅下接生。啊。我呼氣,叫出聲,讓身體做主。我感知自己坐在光圈的中心,小兒科醫生、護理師、接生醫生、主治醫生、陪產員,他們像天使,站在光裡,我感受到他們對我的愛與專注。我的身體發亮,生命力在我身上轟然而過,咕溜的小娃像隻青蛙蹬出身體。醫生把寶寶旋轉,將她繞著身體的臍帶鬆開,抱進我的懷裡。哇。她的第一口呼吸,如小動物般的啼哭脆弱而嘹亮。她黏滑的藍紫色皮膚,轉為粉紅色,我驚奇於她的美麗,對此目不轉睛。

我感到神奇,最後一波宮縮的用力,我成為生命的通道,臣服於天地。當我摸著她身上灰白色的胎脂,先生正準備剪臍帶,他說:「小小方,歡迎來到這個世界。」先生邊剪邊拭淚,我還來不及哭,因視線模糊,我要昏倒了。

寶寶被帶開,接受阿普伽新生兒評分,而我回到床上,醫生替我縫合會陰撕裂傷。他說我不是失血過多,是血壓太低。畢竟是他要我整天不吃東西,以防胎心音突然掉下來,得推去開刀房。一天下來,我真的沒力氣了。我盯著時鐘發愣。隨著時間,我開始忘記。一切離我愈來愈遠,但好像有些話愈來愈清晰。

因太容易忘記,所以需要這些痛的記憶,告訴我原因。為何要寫,為何要生,為何要活。

當我腳上被打上點滴,視線逐漸清晰時,胎盤已經排出來了。寶寶這十個月來,賴以維生的器官。鮮紅色的胎盤,上方布滿的血管,像是棵倒立的樹。事實也是如此,它即是寶寶的生命樹。此時先生正在一旁,開心地把胎盤血拓在宣紙上。我喜歡這樣的時刻,生完之後,快樂就一直快樂。

宮縮已變得輕微,我曾因懷孕隆起而凸出的肚臍眼,瞬間坍方,成為更凹陷、更擴張的臍坑。我又想到雪山圈谷了,是那麼不可思議,從沒想過台灣有這樣的風景。當冰雪下得密又多,到達一定厚度,形成冰斗,向下密壓,形塑成彷彿外星人來過的谷地。我記得雪攀那天,回望圈谷,陽光在雪地裡的反射,令我睜不開眼睛。

此刻我也狂喜到睜不開眼,生命的到來像閃電,我像棵大樹被擊中,告訴自己要穩住,哪怕身體像玉山圓柏那樣,趴在地上擰凹,仍是臨幸福而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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