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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湖南蟲／離別總是那麼突然
圖◎倪韶
◎湖南蟲 圖◎倪韶
因為服用一種叫「樂必眠」的藥物，每日醒來我總不記得睡前做的最後一件事，輕則不記得電腦何時關機，嚴重時則連同螢幕都亮著，水管影片停在播放結束的畫面，影片標題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幾次努力抵抗，儘管服藥後漸漸昏沉，仍努力記著開的網頁，玩的手遊，和朋友訊息往返的無意義抱怨，懷著信心遁入暗中，醒來剩一片空白。我甚至不知道何時關的燈、躺的床、閉的眼。夜半冷醒，手腳並用拉緊棉被裹身，把自己包得緊實，痴心妄想，這樣是否就能把總是漏失的記憶留住？
終究輸給了藥。完全是電影《王牌冤家》裡經過「忘情診所」一夜手術後，男主角喬爾緩慢睜眼醒來，看一眼簾子沒拉的窗，世界嶄新一如裝在真空玻璃瓶裡，既陌生又冷冽。他掀開被子，雙腳一踢，為倒敘電影留下辨識時間序的突兀刺點之外，畫面本身也美極：一個男人疑惑地坐在床緣喘一口氣，窗景全是等待新生的枯枝，陽光似雪，心臟似墜，有些不對勁的什麼在騷動，有些不確定的什麼要發生。
他即將以全新的身分和前任初遇般重逢，戀愛、爭吵、倦怠、分手。宿命逃無可逃，但他們透過遺忘，偷得了覆寫的機會。
我也是嗎？我假裝自己也是。於是同一部影片我看了兩次，連色情片也再度新鮮，一如欲望翻新。朋友傳的連結我已回覆感想，但打開網頁赫然是聞所未聞的資訊……我真的，讀過那些文字嗎？
睡前寫的稿子則恍若偷盜。那確實像我會寫的東西，裡頭描述的人事物也完整復刻我腦中所儲存的細節。原來我已將它們記下了嗎？寫得這樣爛，還真是謝謝睡前的那個我啊。
那個已經隱沒於過去的我。那個因為藥物阻隔了記憶形成、黏著，以致像從未發生過般，短暫死亡過一次又復活的我。可逆的消逝，那也是多數離別時刻，渴望而不可得的重逢。
譬如女明星的亡逝。農曆年假最後一天，我像把所有寒假作業賴到最後一天悔不當初的孩子，整日整夜把自己釘在電腦前工作，斷網又斷聯，既不知宮鬥大戲重播到哪裡，也不知多少人在社群崩潰年假就剩幾小時。喝了咖啡，我一路寫稿到凌晨五點，才吃藥準備睡覺。
可能一邊還心想，冬日就是這點好，天亮得晚，五點就寢夜仍黑，離鞭炮炸響還有幾小時。但服藥後我是否滑手機路過了什麼傳聞？不知道。或許前夜我已和眾人共同震驚憂慮過，一起希望消息為假，下凡解答的仙女未歸返，還流連人間我樂苦多。或許我只當是無端詛咒他人去死的匿名惡俗假新聞又再鬧。或許我服了藥就真的很乖去躺在床上等待失去知覺了。或許……
鞭炮響了，我醒了又睡。鬧鐘響了，我按停，瞥見訊息通知一大串，都指向同一件事：女明星之死被證實。新聞嶄新一如裝在真空玻璃瓶裡，同樣陌生又冷冽。
身體還裹在被子裡，手機螢幕照亮我雙眼，又眩又刺，慘到不能睹，只能再閉上，重新適應光亮，同時讓大腦開機，如揉成一球的紙團攤開。
折痕中，我想起見過女明星一次。很久很久以前，姊妹倆來到新莊文化藝術中心參加一個大概配合某節慶而辦的小型社區活動，歌與歌之間，無名主持人對著妹妹開糟糕的黃腔，又拿她的感情生活講很冷的笑話，氣氛尷尬到生癌，最後是姊姊出言相救，笑著對主持人說：「你噴口水吔！好髒喔……」把話題帶開了。
毫不重要的事，我都不知道原來記得。死亡是這樣的顯影劑吧。女明星過世後兩週，我打電話給高中同學小漁，問是否記得阿球在畢業典禮前一天車禍離世的事，甚至說出了沒再想起過的細節。那時我人在醫院照顧父親，已經快走入歷史的傳呼機收到一串號碼，我走到醫院走廊的公共電話回撥，原來是小漁要通知阿球死訊。不是任何他人，偏偏是活得自在又張狂的阿球。她分明是全班同學中，最可能活出全新想像的人吧？
我自顧自說著，陷入回憶之中，彷彿好不容易記起，得趕緊化做語言。
當時身為阿球好友的小漁，只是沉默聽著我不斷說話，偶爾穿插一、兩句：有嗎？我不記得了……我問她，當時是怎樣一一通知全班同學的呢？難以啟齒的話題她是如何一再重啟又重複的呢？她甚至被另一名交惡的同學在電話裡痛罵，指惡作劇過了頭，一點都不好笑。「她隔天還在教室跟你道歉啊！你這也不記得嗎？」
全忘了。是因為在巨大的傷痛中恍惚了嗎？我沒有問。離別總是那麼突然，突然得令人當機。和同學的通話最後戛然而止，幾分鐘後我才懊惱，竟然打電話去問了一個過世二十幾年的同學的事？我明知並非所有的遺忘都是為了新生與重遇，有時遺忘就只是不忍記得。
有時遺忘就是保護自己，如同我若遺忘了阿球車禍、女明星病終，她們便在我殘缺的記憶裡持續鮮活，還在某處無所畏懼、遵循心之動向地活著。
只怕某年某月，我會忽然轉醒，睜眼盯著天花板，發現自己又斷片了。那時我可能也會掀開被子，雙腳一踢，挪動身子到床緣，坐著喘一口氣。窗外風景被窗簾擋住，兩側陽光滲入如鑲金，感覺有些不對勁的什麼在騷動，有些不確定的什麼要發生，渾然不知心裡的詭異的失重感，是因為遺忘的事物在夢中還魂呼喚。
但願我會很快忽略、回神，繼續在生活的常軌中，蟻般無知地活著，超渡了痛苦，瘋了般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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