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陳二源/FH293 夕色 - 3之1
◎陳二源 圖◎阿力金吉兒
天已經要暗了。
傍晚的光線是過度的黃,像照片褪色般的夕色。
廟裡的明慶,我丈夫還在不停合十地拜著。「夠了。」我說,聲音小到像在自言自語。
他走出廟門來到機車旁時,我早已戴好安全帽。
「妳是不是希望我媽早點死。」他額頭上不停地出汗。
夏日傍晚一點風也沒有。
我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吐出,沒有任何句子,抿起嘴,將安全帽遞出。他夾在腋下跨上機車。
剛發動,就聽到後方傳來電動輪椅移動的聲音,還沒轉頭,聞到濃濃的酒氣就知道是添丁伯。太熟悉這些味道,明慶常常入睡時也是這個氣息。
「慶仔,你媽有沒有好一點?」添丁伯的聲音從左後傳來。
添丁伯在一個月前小中風,醫師那些醫囑他一點都不打算採納,右半身癱瘓不能騎車,坐騎改為電動輪椅,沒改的是五十八度的高粱,與不間斷的長壽香菸,他說要戒這些不如去死,他曾說:「反正我兒子那麼不肖,也不期待有孫子來『捀斗』(phâng-táu)啦,我喝到哪天死在吉元公前也是命。」
「有啦,託吉元公的福。」明慶說。打火機的聲音,兩個男人靠近,酒氣與菸味混合,一瞬間讓我有回到廟裡的衝動,雖然討厭檀香線香的燻。
「對啦,你今年當爐主吼,祂會保庇。」添丁伯說完再補上一句,你們兩個認真一點,明年讓她抱孫,沖個喜人就好起來了。
明慶說「好」,然後補上幾個笑聲,掩蓋住了我婆婆的事,掩蓋住了那些……
我不知道他那笑聲掩蓋哪個多一些。
「我要回去煮飯了。」我轉頭,給出一個沒有情緒的笑。添丁伯揮了揮手,赤腳搖搖晃晃地走進廟裡。離開前聽到火爐打開的聲響,不用看也知道他又點了十二支──即使已經講了再多次只有天公爐要三炷,其他各一炷,共六炷香就好。勸了再勸,總是那張醺紅的笑臉站在神桌前,不停地點頭說好,手上的香與身體跟著搖晃搖晃,彷彿起乩前的肉身。每一次好,都有下一次。
喝得爛醉那天,他直直地比著我說:「每爐都嘛插三炷,春枝,妳婆婆也這樣啊,我對神明是有比她差?」我氣不過想繼續講,明慶手放在嘴前,要我閉嘴。
「好像做錯事的是我?」那天回家的路,我在他背上說:「你們這裡每個人都這樣。」
我想起婚後第一次來吉元公這裡參拜,他說著這裡以前是甘蔗集貨的埕,祖父那輩在這裡蓋了廟,據說祂以前是一位姓吉元的日本軍官,在某年風颱時,為了救人而不幸罹難。
「那這個外來的日本人怎麼變成神的?」
「祂是被玉皇大帝冊封的。」添丁伯走進來,後面講的那些,諸如祖父那輩的許多人,都被吉元公托夢,站在玉帝旁邊要求建廟祭祀等傳聞,我都覺得是鄉野奇談,聽了跟檀香一起散逸,但我記得這個老人邊打著嗝,邊搖著腦袋說:「當春枝的媳婦,妳真好命。」
我只記得這個。
我不想記得這些。例如婚後第一天十二點,還有著睏意,只是被夏日氣息汗醒。走出房門的左手邊是廚房,菜與生魚擺在流理台,往右走的客廳,春枝,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抬頭和我對視。
「菜都幫妳洗好了。」春枝笑著說,低頭,繼續看電視,眼神裡不再有我。用著只能稀微聽見卻尖銳的聲音吐出口:「妳真好命。」我感覺比夏日陽光還更刺的熱。
那一瞬間,明明才剛過門,我卻有了後悔的想法。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春枝的那天。
那是他們家正種下向日葵種子的日子。
那是我們交往三年的紀念日。
「下午沒辦法陪妳,我媽說就是得那天種。」他說。
「那就我去找你吧。」我回。
夏日的午後三點,戴著袖套,騎著車到明慶家的田,他跟我說的位置,那裡什麼也沒有,全部都是田。
到的時候,他們正種到田的一半,蹲踞著,在高起的田畦落下種子。
走下,在田頭默默地站著,明慶看過來,我朝他揮手。
他看起來停下了手邊的動作,準備走來,春枝也站起,應是朝他說話,只是太遠聽不見。只見明慶停止了動作,又回去繼續跟母親種下種子。直到他們種完一排,又回頭種下下一排,回到田頭他才過來。我已流得滿臉是汗……
「很熱吧。」他伸手,撥掉我額頭的汗,但水仍不停地出著。
「妳姓什麼?」春枝問。
「阿姨好,我姓張,弓長張。」我說。
「張小姐,妳滿有耐心的。我們做農的就是這樣,都得做一個階段才能停。」她邊喝著水說。
「我知道,你們辛苦了。」
「那我們就繼續了,今天得種完才行。」她回,指著明慶叫他開始下一排。
「抱歉,我晚上再找妳吃飯。」說完話,明慶就照著指示走了。
「這查某還可以。」有點距離,但我依稀聽見她對他說。
那時我覺得春枝是個偉大的女性,明慶看起來已經滿臉汗水,說話的聲音有點疲累,她的聲音卻充滿力道,甚至有些強勢,彷彿完全不受這些勞動所影響。
曾經,那是我理想中的樣子。
那在婚後一個月幾乎破滅了。
婚後,我辭去了工作,幾乎可以說是被辭去,他說母親希望我婚後好好打理這個家,生子,育兒,考慮了很久,最後還是照著他們的意思。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一點都不想生?」我疑惑,到底他跟母親說了多少,還是根本什麼都沒有說。
直到婚後一個月我才知道:春枝直到婚後一個月才知道,還是明慶有著酒意,才跟母親說出口。
婚後的一切原本都像那個新婚後的早晨:儘管被她說得臉上發燙,也就停止在這。婚後我已比任何人都早起,打理好早點,在他們出門後也跟著出門,騎著車到村裡的市場買菜,返家,看一會電視,多半是那些夜晚黃金時段的綜藝節目重播,緊接著開始打理午飯。午後,他們在屋旁的鐵皮底下處理花材,我午睡起來後去把埕中晾乾的衣服收起,在屋裡摺好,再看一會電視,就開始準備晚餐。
那時,她從未說過什麼,甚至還會誇我做的菜好吃,調味得恰到好處,甚至還會去中藥行抓帖,晚上燉補,她總是說:「妳這麼瘦,多吃點,營養都被明慶吃走了。」
一個月後,還真的都只剩下他的部分了。
那晚,她燉補了一份藥膳鴨心,叫的卻不再是我。跟著明慶一起來到廚房,卻只聽見她說:「你多吃點,明天還要工作,真被你賺到了,這些鴨心還可以燉好幾天呢。」
她對我是一句話也沒講。就像眼裡根本沒有我一般。
明慶要我吃點,說他吃不完,春枝只是笑笑,說:「她沒什麼在動,會胖,胖女人還有誰要呢?」我怎麼敢吃?睡前才知道他跟母親說了不想生育這事。
菜錢,還得跟她拿,我這時才想起。
突然很後悔辭掉工作了。
那之後,春枝是另一個人了。
打理完早點後,我們倆夫妻得將向日葵載到農會集運。原本,這是她會做的事,明慶沒有駕照,她也不打算要他去考,現在,車得由我來開。
她吃完早餐後就下田了,我跟明慶將一箱箱紙箱搬上發財車,載到集運處再搬下。進到農會的辦公室寫好供應人資料,將複寫的另一份夾在紙箱上。再到辦公室外的白板,抄寫每個市場前日的行情。農會的產銷班每日會將全部市場的拍賣資料,從傳真機上印出,貼到白板上。我得抄寫下向日葵的最高價、上價、中價、下價以及交易量。台北、台中、彰化、台南、高雄,總共五個市場。曾經因為農會少貼了高雄市場,只抄寫四個,她看到只冷冷地回:「小學生都做得到的事,妳也不會啊。」我只能默默地低下頭。
傍晚,我得打上一通通電話,按著數字鍵輸入市場代碼,輸入供應人代碼,將屬於這個家,拍賣結束後的價格一一記在紙上,晚上拿給她看。
我以為這樣的變化是還能接受的,只是後來,才知道這只是開始。
又之後的一個月,春枝開始要我下田。九點前,必須買完菜,跟著明慶做著她要求的工作。那時上一季的向日葵剛採收,田重新翻土,準備開始下一批。
我跟著他們一起落下種子,就像當時第一次見到春枝時一樣,只是這時我已是田中人。
丈夫,仍跟當時一樣,對於母親的指令,只有接收。
餐桌上,也開始變化。
曾經只煮了一盤炒豬肉、炒高麗菜跟豆腐味噌湯,被她說:「這菜色,妳私房錢又增加了不少喔。」那之後,我晚餐至少會煮一條魚、肉、菜跟湯。沒有辦法,之後到市場,什麼便宜我就買什麼,想到她當時的表情,咬著牙,超支一點我也接受。
「兩天都吃鱈魚,淑晴,我們家可吃不起這麼好的東西。」
她這麼說的那天,我終於認清,她針對的是什麼。
「要生就生吧。」我拉高音量,確定正在看電視的春枝瞥頭過來看了一眼,我又講了一次。
又試探了幾天,大概是跟明慶確認,我這幾天晚上,真的不只是說說而已,不久,她就透過明慶傳話,要我不用下田了,在家好好休息。畢竟,她在乎的是晚上。
我想,那幾個月,也許那是在這個家最好的時光了──不會嫌棄菜色的婆婆、熟悉的藥膳燉補、晚上不會多喝幾杯的老公。
是什麼時候結束的呢?也許是三個月後,月事來時沾到的棉被,沒有辦法洗淨的一角?還是我獨自去醫院做完檢查,醫生說我沒有問題,在餐桌上告訴他們這件事的時候?
「妳意思是我兒子有問題嗎?」春枝的表情冷僵得像農會保存花用的大冰庫內拿出來的花莖。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說也許明慶可以去檢查看看……」
明慶一句話也沒說,夾著魚肉的手停在空中,出力,魚肉碎斷啪地掉在桌上。
我知道結束了。
明慶也是從那時候開始走精的。
從那之後,夜晚身旁的高粱味道愈來愈重,我不知道他多喝了多少,我只記得他半夜起來,吐在床上的那晚,我拍打著他叫他起來,我要把床單換下,他閉著眼倚在床頭櫃上,看不出來他是否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或者以為自己在做夢吧。所以當我說:「你不要再喝這麼多了,你看這床要怎麼睡?」
「喝,再喝,反正我又生不出孩子,妳找個客兄讓我媽抱孫好了。」他突然大聲說起來。
「林明慶你在講什麼?你是要講給你媽聽嗎?」
他頭垂下,一句話也沒再說了。
「妳怎麼眼睛這麼腫?」起床時他問,看著床下那些發著臭氣的床單與棉被,他看起來又像是還沒醒一般。
「沒事,我做噩夢了。」我說。如果是夢就好了。
我突然想起,在結婚前,與他一起在家旁邊散步,那是條碎石滿布、只能容得下一台車通過的鄉徑,右邊是連綿的紅磚牆,依稀可以從上緣見到牆後是養魚的塭。
「以前我小時候,經過這邊都有種冒險的感覺,因為太矮,牆好高,看不見後面,總覺得那邊總有什麼神祕的事情,也許有個人正被殺死,丟到魚塭裡面餵土虱,我媽說土虱都是吃屍體的。」
「你想像力也太豐富,現在還會這樣覺得喔?」
「我現在很高啦,站遠一點都看得到魚塭的樣子了,總感覺突然都不有趣了。」
「你長大啦小屁孩。」
我們兩個都一起笑了,像兩朵花綻放。
又走了一段路,快到紅牆盡頭,牆對側的一邊,田裡種滿了密集的向日葵,高度一百公分不到。
「這些向日葵跟你家的好不一樣,好矮。」
「這塊地是種稻的,這些是當綠肥用的向日葵,跟我家那個完全不同,我家的品種是金鑽。」他說,我家的是要拿去花店賣的,才沒這麼不漂亮。
「這些綠肥的向日葵種子一公斤才一百五,妳猜我家的金鑽一公斤多少?」
「一千?」
「我家的品種是金鑽,才不只呢。」他笑著比了一個四,他的表情有身為花農的驕傲。
「差別在哪?」
「這些綠肥的向日葵,有些開得太大,高度也不夠,品質非常不穩定,就好像,」他想了一下說,無法管教的孩子吧?
「例如你嗎屁孩?」
那時的我們應該都笑了吧。不知道為何如今卻想到這件事,只覺得它們從被種下開始,等待著的只有無情的宿命,盛開的向日葵,等待著的不是追尋的光,而像是被厚厚雲層所遮擋,陰暗的夕色。
但此刻我卻突然很想回到那時,還沒走到紅磚牆邊,路的盡頭的我們。(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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