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陳二源/FH293 夕色 - 3之2

2025/03/20 05:30

圖◎阿力金吉兒圖◎阿力金吉兒

◎陳二源 圖◎阿力金吉兒

也許他其實記得吧。後來,明慶真的少喝了些,特別是他想要的晚上,一滴酒也不沾,他抱著我的時候感覺比以前更用力了,彷彿要傾注什麼般,像一隻在颶風邊緣奔跑,瘋狂的獸。只是他改變的不只這些。

一個禮拜幾乎有一、兩天,都會要我載他到吉元公廟旁,添丁伯家,去打上兩、三個小時的牌。牌友幾乎都是附近的農友,但年紀都是添丁伯那輩的,就只有他一個年輕人。

明慶並不以為意,也許是腦袋年輕,也許是他本身就很有天賦,去載他時幾乎總是說今天又贏了多少,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膨風,也聽不懂他說的「一千底每台五百」是什麼,但他幾乎總會將說贏多少錢的幾乎一半塞給我,說我媽菜錢給這麼少,給妳貼補家用。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贏錢了,也不知道他為什麼總要分給我,但我確實感覺到他是愛我的,只能用這樣子來說。我試著說服自己。

當一、兩天變成三天以上時,我卻感覺又失去他了。明慶幾乎成為了添丁伯以外最固定的班底,那疊厚厚的鈔票與高粱的味道是那麼相似的臭。春枝雖然早睡,但出門前她總還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知道明慶去打牌後,她卻對此不以為意,她只問:「有沒有贏錢?」明慶說贏很多。她竟然滿意地笑了:「很好很好,賠死那個老番顛。」

我只能在載他去時,將機車停在吉元公廟旁,膝落跪墊,雙手合十,我希望祂能幫我,我好想逃,好想逃,可以的話,有明慶。

產生那個想法的那天,沒有點香,卻聞到味道,我相信這不是錯覺,而是神蹟,心中萌生的那個想法是對的……之後我不再想要說服他了,也許,神蹟也同時在他身上顯現,我相信是這樣,而現在的我,需要錢,我們需要。

而春枝又變回那個嚴酷的她。

那天,我跟她說要去做頭髮,下午能不能出去兩個小時。

「剪個頭髮是要多久?」

「媽,我想燙捲一下,現在滿流行這樣的……」

「我不知道妳是要燙給誰看,燙給誰看妳說啊?要去可以,髮廊中午也沒休息,兩點半前給我回來。」

沒辦法午睡。我說好。如同一直以來。

騎著機車在豔陽下前進,雖然只有五分鐘的車程,到村裡唯一的髮廊時卻感覺背部早已出汗,但想到即將剪短,這頭在日陽下悶熱的長髮,即將微微捲起的幅度也上揚了我的嘴角。

也許換個造型,他也會開心吧。

剪好頭髮時外頭已不見日光,轟隆的聲響預告著午後的異變。

然而異變的不只是天──我的機車無論怎麼踩都發動不起來。

牽著車到車行時,剛燙好的髮已感覺悶溼。

「小姐我們現在手邊在忙,妳這個要留著檢查。」車行的年輕師傅邊說邊指著店裡的電話,問我要不要請家裡的人來載?

明慶不會騎車,一想到春枝,我搖了搖頭,跟他說不用,我用走的就好。店裡的時針正好走到兩點半。

雨在走不到五分鐘時落下。

村長家的廣播聲在五分鐘後響起,迴蕩在粗暴的雨中。

「張淑晴,請妳立刻回家,張淑晴,請妳立刻回家。」那是春枝的聲音。

我知道村長按捺不了那女人的蠻橫,我知道是我沒有遵守跟她的約定,但還是止不住雙眼,在臉上跟著雨一起滑落的熱,我感覺雨好刺痛,好刺痛。

走到家的時候不只是頭,全身早已沒有乾的一塊了。

春枝和明慶正在鐵皮下處理早上採收的向日葵,他一看到我立刻顧不得雨朝我跑來,我想抱他,但我感覺到另一雙視線──她看著我走進家前的埕,走進屋簷,走進門,隨著收音機的廣播歌聲哼起了旋律,那是首快樂的曲子,怎麼能夠呢?

將身子弄乾,我走到鐵皮下,開始今天的工作。

最初的處理者是明慶,戴著麻布手套的他將採收回來的向日葵,留下花朵下方最上緣的幾片葉子,其餘全部剝掉,按照長度分成不同的群,再交給我穿鐵絲。

將鐵絲,從花朵斜下方刺入,沿著花莖螺旋纏繞向下,大約一個手掌寬再多一些的長度,最後再交給春枝十枝綁成一束。

「為什麼要穿鐵絲?」第一次工作時我問。

「採收切下來的花如果不穿,過不久就會垂落下來,而且綁成一束時可能會因為擠在一起而斷裂。」明慶當時這麼說。

曾經婚前跟著他傍晚在田裡行走,我問他向日葵是真的會跟著太陽轉嗎?

「會啊,妳現在看,跟早上不一樣。而且妳知道嗎?晚上的時候它們失去太陽,會變成向上喔。」

天空正來到餘暉時刻,田裡所見的花朝向夕色的方向,雖然我那時沒見過白天或晚上是什麼樣子,但我相信他講的是真的,殘霞的夕色映在眼底,我覺得很美,我是向日葵的話也會這樣追尋吧。

距離那時,也才不過三年而已。

曾經覺得強勢的那女人,是想像中的理想的太陽。

「可惜了妳還特地去燙,要不,妳明天再去一次呀。」她說。

我摸著還有著溼氣,不知道到底毀掉多少的鬈髮,眼底只剩下眼前的鐵絲的冷冷觸感。

我想起明慶當時補充說的是:「而且,另一個重要的地方是,穿上鐵絲,也好讓花店或插花的人調整花的方向或角度。」

被鐵絲固定的花,早已無法向著夕日前進了。

那天晚上載明慶到添丁伯家後,又再一次站在吉元公前。

我買了一大捆價錢最高的金紙,放著,跪著,我說,拜託祢幫幫我。

祂沒有回答,我也不再感應到什麼了。

我只能這樣繼續存著明慶給我的錢,買菜多攢下來的(不要管那女人說什麼),存著,三年之後又好多三年,十五載的年華就這樣經過。去髮廊一次頭髮也沒有燙過,供桌上的金紙捆燒了又燒,供桌上的花瓶裡向日葵也不知道換了多少束,被鐵絲穿過的花,早已經麻木了。跪在吉元公前,一開始是求,後來只剩下拜而已。向日葵田種了又割下,割下了又種。沒改變的事只有一件,從一開始隱沒在土中,加水加肥,萌芽向上,追覓陽光,然後在田畦上長得跟我差不多高時就要被割下了,成群的向日葵花田,有些甚至長得比我還高,還沒採收時就像一片綠壁,讓我偶爾會想起紅磚牆對面那片綠肥花田,有時會覺得真好,至少不會被固定,至少很快,就被翻土埋葬了。

不再年輕,但時代也在改變了。

村裡以前的中心,最繁華的是唯一一間7-11展開的小範圍,幾家餐館、兩間機車行、一家髮廊、文具店和中藥行,現在7-11多了一間,出現了全聯、遍布的手搖飲、通訊行、診所,最重要的是──添丁伯投資的義大利麵店。

那天載明慶去打牌時,添丁伯特地走了出來留住我,說餐廳下個月要營業了,要不要來幫忙?

「我平常都有聽慶仔說一些啦,春枝那麼『凍霜』,妳來我這比較好過啦。」

「但我去,家裡的工作怎麼辦?」

「啊妳還沒嫁來前他們怎麼過的?不用操煩,我跟她那麼熟了,我去幫妳講一下就妥當啦。」他張開嘴笑了出來,濃濃的酒氣讓我有點嘔感。

我當然知道你們很熟,每年吉元公生日,兩個人都在暗中打聽對方到底今年要出多少,都想當廟外牆壁上公布欄,香油錢最高的那張紅紙,即使高個一、兩百也歡喜。每每在廟裡見面總是有得吵,從要插幾炷香到金紙要用哪一種,互不相讓,後來他們自己找到相處之道了:講好每年都出十萬整,以及,春枝開廟門拜早上,添丁伯拜傍晚和負責關廟門。

「她同意我就去。」我說。

隔天一早就看到臉色不好的她坐在沙發上,她說:「今天先不工作了,妳要去當人家『跤數』(kha-siàu)了是嗎?」我些微的睏意瞬間全無。我說沒有,我說要妳同意。

她沒說話,打開手機,隨著擴音通訊軟體的撥號聲響起。

「我們現在立刻去找他,看你們現在在搞哪一齣。」講完電話她說。

兩台機車發動,吉元公廟前,難得除了生日辦桌,這兩個人一起出現在廟門前。

「我跟你說我不答應。」她指著他。

「我也不是誰都找啊,我前幾天來跟祂求,希望我的店萬事順利,那天晚上吉元公托夢給我,說就是要找妳媳婦,祂的話妳敢不信?」

「聽你在虎�(hóo-lān)!」

「不信是不是,那跋桮(pua̍h-pue)啊!」

「好啊,三個象桮(siūnn-pue)我就讓她去。」

「神明都指示了,而且妳媳婦也夢見祂來托夢了不是嗎?一個,就一個讓妳婆婆看。」

春枝轉向我,面色鐵青。

我沒說話,幾秒後,我點頭向下。是啊,我想,肯定是有托夢的,我只是忘記了而已。

不知道空氣凝滯了多久,直到春枝說:「跋就跋吧。」

我看著祂的旨意一陰一陽般落地時,我感覺正在燒的香味道好濃,烈得我眼淚都要落下。

「幹。」我聽見默默走到機車旁,春枝的聲音。(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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