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陳二源/FH293 夕色 - 3之3

2025/03/21 05:30

圖◎阿力金吉兒圖◎阿力金吉兒

◎陳二源 圖◎阿力金吉兒

添丁伯新開的店叫做「Bridge」,添丁伯說那也是吉元公托夢給他的,不然他才不會取這麼洋人的名字(春枝:假鬼假怪),雖是義大利麵餐廳,但非常的「台」──基本上只是把中式炒麵的麵條換成義大利麵而已,裡面連高麗菜都加,而且只營業到晚上七點,接地氣嘛這裡誰那麼晚吃,添丁伯說,而且:「我們八點要開桌。」

才上不到幾天班,一早,春枝訂的冰箱就送來了。

「妳去吃那些阿兜仔的東西,我們可不吃,以後我們的東西冰這台。」

菜錢不給我以外,還要我付冰箱的費用,那可是五門的。

又上了幾天班,明慶時不時要我幫他空班時帶飯回來,後來,連下班時也常要幫他帶。

下班時春枝的眼裡像燃著的火炬,我只想再添點柴。

不再下田,只剩早上開著發財車,跟著明慶一起把裝箱好的花送去農會集運,夏日的早晨陽光已豔,冷氣壞掉的發財車裡並不好受。「真好,妳現在都不用在太陽底下工作了。」明慶說。

「不然你也一起來,添丁伯一定會用你的。」

「我媽怎麼可能會同意,住這個家,就得聽她的,好煩。」

我相信吉元公真的有在保佑,十五年,好像就在等這個時刻。

「不然我們搬出去住啊。你看最近不是一直在蓋新房子,我們可以搬去市區,那邊什麼都好方便。」

他似乎對我的話不知所措,愣在座位上好一會,才說,我們哪來的錢?

「存夠了。」

「什麼?」

「我存夠了,我買得起。」

他這次愣住更久了,久得連已經到農會,都沒反應,我搖了搖他他才下車,連寫了十幾年的貨單都寫錯。

「我媽怎麼可能會同意?」他連講了三次。

「我們去求吉元公,搞不好祂晚上就托夢給我了。」

他仍然一直一直地愣著。直到我跟他形容了新的家,會有新的電動麻將桌後,他彷彿眼睛又看見了光,追逐了起來。答應跟我一起去求了。

只是那天回到家,他面對春枝卻像做了什麼壞事的孩子,刻意在避著她。

我知道得準備出殺手鐧了,就像添丁伯一樣。

只是人算總不如天算。

添丁伯小中風的消息,迅速地在這個村裡,各個通訊軟體上的群組傳開。

感觸最深的,也許只有春枝了吧。

那天,明慶當然沒有牌局,只能坐在客廳跟著母親一起看電視,下班後洗完澡,春枝竟切好一盤水梨,要我們一塊吃。那是十幾年來,第一次。

那是從備孕以後,最和藹可親的婆婆了,一開口,便關心少了添丁伯,店裡有沒有影響。

「他是老闆,本來也就不用做什麼事,雖然難過,但生意還是照樣做。」反而,那天來店裡的客人還多了些,雖然大部分都是來打聽消息的。我說。

「大家都一起生活這麼多年,唉,他這個人也是可憐,他兒子義仔也是學做菜的,還喝過洋墨水的,不婚不生,跟他吵架一走就是十幾年,如果義仔還在,搞不好他就不會操煩到病倒了。」

春枝又是連連唉了幾聲,我突然很不習慣。

「今天晚上文義大哥有回來了,他也有來店裡。」

「我知道啊,不是站在店門口,看到招牌就哭了整臉。」她消息還真的靈通。

「肯定是心疼他爸啊,你們看,我之前就說,沒事不要去開什麼店。」講完,她突然語氣一沉:「所以說啊,我們人,不要逆天,特別是,更不要假借神明的名義說什麼話才好,祂可不是吃素的,會有報應。」

會有報應,她講得特別地慢,特別地重,臉卻還是笑著。

「媽,妳什麼意思?」我回得太快。

「怎樣?心虛了是嗎?你們在搞什麼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祂給我的象桮妳沒看到嗎?」煞車煞不住,那就失速吧。我想。十五年了,在地底為了這口氣,忍了這麼久,好不容易有了底氣,好不容易牢牢著根破土,就要看到太陽了。

「有看到啊,我有說什麼嗎?我只是要說,張小姐,如果這個家的飯妳不想吃,我們家的金鑽妳看不上眼,妳可以走。」

「好啊我走,我們夫妻下個月就搬走。」等這句話到底等多久了。

她大概沒想到我會這樣說,連愣住的反應都跟明慶一模一樣,我打從心底覺得可愛,可恨。

「我跟你爸把你養大,你對得起列祖列宗?」許久,她對著明慶開口。

「我……我兩邊都會住。」愣住的他顯得不知所措,卻,讓人惱火。

我不禁對他吼了起來:「林明慶,你爸,你阿祖,你先祖,這十五年每年做忌,菜都我燒的,他們喜歡吃什麼我比你和你媽還要知道,我對這個家奉獻的還不夠多?」

他無語,代替他回答的是他媽:「三個象桮,妳跋得出來,就讓你們走,我看吉元公怎麼說。」

筊第三次落下時,連我也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我愣住了,愣得連她罵了什麼我都不記得,只記得她發狂似地抓著明慶上機車,他一直回頭看我的畫面。

多久了,多久了,整捆金紙每張要放入金爐時都是溼潤的,火焰劇烈,烘得我全身發燙,特別是脖子,彷彿什麼東西被熔斷一般。

只是一切,卻是我從沒料到的,以為睜開眼見到的是日頭,卻是夕色。

後來那件事情發生後的一個月,我們每天傍晚都會來吉元公這裡,我不再入內,只有明慶進去,一跪,就是一個時辰。

傍晚的光線是過度的黃,像照片褪色般的夕色。

廟裡的明慶還在不停合十地拜著。「夠了。」我說,聲音小到像在自言自語。

他走出廟門來到機車旁時,我早已戴好安全帽。

「妳是不是希望我媽早點死。」他額頭上不停地出汗。

夏日傍晚一點風也沒有,熱得異常,發生事情的那天好像也是這樣的天氣。

一切都是春枝害的,我這麼相信。

跋桮完的三天後,一早吉元公廟的群組就傳來了照片。

吉元公廟裡除了祂,外頭的天公爐,還有第三個香爐,拜的是吉元公的令旗。

照片裡的令旗已經不見,後一張照片是金爐裡依稀還看得到的金邊布製殘骸,那是曾經祂的部隊軍旗,那象徵著祂的權力。

「誰這麼缺德。」第一個回應的是春枝。每天早上負責開廟門的人。

據她所說,令旗早上還好好的,至少她有拜到。

鬼才相信。

「大概是哪個想偷香油錢的吸毒仔吧。」每個人都這麼說。

除了春枝,沒有人知道跋桮的事。

沒了令旗,彷彿代表祂的指示全都沒有了力,一切,彷彿都不算數。

「天意。」春枝這樣講,帶著幾分得意。

但祂可不是吃素的。

才過不到一週,那件事就發生了。

我還記得,為了一個月後搬走,那是我們看完第十間房子的隔天。

本來,已經要下斡旋了。

後來新聞報導是這樣寫的:「恐怖小偷!屏東老婦遭潑鹽酸恐失明」。

春枝一早開廟門遇到的,的的確確就是個想偷香油錢的吸毒仔。半邊毀容,幾乎失明,經過了兩週才出院。

她得用輪椅才能移動,起居都由明慶負責。

需要的,已經不可能是要搬去新家的兒子了。那是不可能的了。

我總覺得我的眼也失去了什麼,每天看著的畫面,可悲的老婦人與她孝順的兒子,彷彿就像在車裡看著車窗外的風景,而始終都像刷不乾淨的車窗雨刷畫面。

明慶又開始每天喝得爛醉。

第二個月,每天的傍晚又是吉元公廟,那天,廟裡的金紙沒了,要我去買。

習慣性地又買了最高價的,提著成捆的金紙踏入吉元公廟,莊嚴的神像,我卻感覺祂好像在笑,此時又彷彿聞到了那股濃烈的線香味。

我將明慶推開,跪在祂面前,頭牢牢地抵在跪墊。

「為什麼、為什麼?祢這個外來的神懂什麼?我跟林春枝一樣,也都每天來拜祢,我的金紙什麼時候少買過,我的誠心什麼時候少過,為什麼、為什麼祢這麼偏心?」

這次是明慶把我推開了,跌在地上的瞬間,我突然想不起來,在那條小徑上,他笑著是什麼樣子了。

第三個月,我辭去了餐廳的工作,那對我已經沒有意義。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她卻不再那麼恨。大概是,也已經沒有意義。

也或許是,那天傍晚,明慶推她到埕裡曬太陽,秋日的光已經不再那麼毒辣。日頭被雲層輕覆,餘暉落在眼前,是橘紅的美麗顏色,即使不再那麼感覺得到色澤的雙眼,都能感覺得到的美。

我心中想起的卻是一個小時前,她將明慶叫住,要他到她的冰箱,冷凍庫的側邊,拿出保存在裡面的鑰匙,再到她房裡,將衣櫃裡的保險箱拿出來打開。

她要明慶到她旁邊坐下。

打開保險箱,裡頭是三本存摺及印章。

「我的錢,全部都在這裡面,現在我要全部交給你。」她的語氣讓我想到了以前,那些嚴厲的時光,依舊是彷彿沒有任何情感。

明慶突然跟沙發對面的我對看,表情又是那個愣住,但卻更帶了些困窘。

她不知道我坐在這裡嗎?但,她彷彿當我不存在,又或,更像是知道的一般。我不知道。

她繼續說:「以前,什麼事都寵慣你,讓你變成了沒什麼肩膀的人,你只會打牌,給你多少花多少,或者,大概都給淑晴了吧。」她突然笑出聲:「只能扛著你,把你撐上去,不要讓你像坨爛泥。」但從今以後,你要好自為之。她說完這些,明慶說什麼,她都不再開口。最後只說,要他推她去埕裡,讓陽光照一下。

明慶照做,我跟著後頭,遠遠地,看著他們。

春枝那僅存的視力還看得到嗎?我很想知道,但我看見她的頭也微微上仰了,彷彿一朵向日葵。她的輪椅支撐著她,金屬在陽光下些許反光,我突然想起了幾個月前工作的日子,將鐵絲,刺入,隱沒入花朵,沿著花莖旋轉而下,將它牢牢固定,從此,它只能任由人調整及擺放,不再能夠追尋日光。

人都是這個樣子的。

但其中一朵,即使已經即將枯萎,即使眼前已幾近無光,卻仍不停、不停地向著心中殘存的夕色仰起,有那麼一瞬間,從其他的花看去,它彷彿就像,成為了一顆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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