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自由副刊】 王盛弘/家離福地那麼近

2025/03/24 05:30

圖◎Kengyou Shu圖◎Kengyou Shu

◎王盛弘 圖◎Kengyou Shu

每天早上,到馬路彼岸等公車進辦公室,經過K字路口時,我總朝站不遠處的一名小哥頷首,心裡對他問聲好。若非忌憚旁人眼光,甚至想向他頂禮膜拜。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也不對,我剛搬來只有幾個月,但無論何時,只要行經這個路口,小哥沒有不在視野之中。沉肩、垂肘、鬆腰,一派安然自在,而面色和煦,目光中帶著慈愛。

真是個美男子啊,我心想。想像沒看見他時,也許是人車俱寂的深夜,他也咬牙切齒練重訓、喘氣吁吁做有氧,才能保持精實的體態。如果,我是說如果啦,如果說他不排斥打打肉毒、做做拉提,以維持純金質地,我也並不意外。

K字路口位於小山腰上,小哥就結廬在此。屋子不大,但整理得還算潔淨。在他屋後,小山坡上有許多墳塋,比起他的小屋,修建得更為氣派,全面向差不多的方位,應該都經過了堪輿師指點,被寄寓了庇佑陽世子孫的殷殷期待。

這片福地就在我住的社區不遠處,建商巧妙開窗,又善植樹木,避免了直視。墓地普遍被認為嫌惡設施,好處是比起鄰近住宅單價略低──儘管也算不上便宜(哪裡還有便宜的房子?),而且環境不差:我常走淺山,在那些鍾靈毓秀無有尋常人家之處,常見的人造建物無非寺廟與墳地。這些風水寶地或也適宜人居?!

「建商盤點十大嫌設 驚見它跌出榜外」,若是內容農場,就會這樣下標。看過一份房產業調查報告,「赫然」發現墓地已不在十大之列。監獄、機場、垃圾及資源回收場,讓我依序倒數:基地台、焚化爐、瓦斯槽,緊接著是殯儀館、特種行業、高壓電塔,至於榜首,「它比鬼還可怕 高踞嫌設之首」,是的,你猜對了,是惡鄰!最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是人不是鬼。鬼是人性的暗影,人比鬼還讓人卻步。

不也常有人不辭舟車勞頓去參觀名人墓園嗎。就像我也去了京都法然院拜謁谷崎潤一郎,去東京多磨靈園,遙想三島由紀夫一刀刺進身體的慘烈與悲壯。

1949年,小說家愛倫.坡逝世百週年,元月19日冥誕午夜,有人帶著三枝紅玫瑰、半瓶干邑白蘭地來到他的墓前憑弔,往後,每年小說家冥誕都可以在他墓前發現花與酒,這個儀式持續了整整六十年之久。神祕的祭奠者被稱為「坡的敬酒者」,始終沒有現身。他為什麼而來?若有人歷一甲子不中斷一個行為,哪怕最初為的是致敬,最終他的對話者,總歸是自己。

有一年晚春在北鎌倉,漫步圓覺寺,突然想到,小津安二郎不就葬於此地,便至墓園逡巡,尋覓那座知名的「無」字碑。紫色燕子花翻飛,白色小手毬怒放,蒲公英頂著一團團花絮,等待風起。以「無」立碑的不唯有小津,但只有小津的墳塋圍繞幾名觀光客,默禱、拍照、錄影,表情專注而幾近於虔敬。我的內心也無風起浪地,有了一股更靠近小津一點的悸動。

出圓覺寺,過平交道,斜對面是東慶寺,又在此地參拜了鈴木大拙夫妻之墓,但內心並無漣漪。慢慢地旅行也有了僵固的模式──還以為行萬里路打開了視野,而其實,喜歡逛書店的,到了他方仍在逛書店,喜歡視覺藝術的,到了哪裡都耗在博物館美術館,我們不斷鑿深自己的庇護所,讓自己待在舒適宜人的洞穴。

然而,雖說人比鬼還讓人卻步,我還是寧願跟人打交道。

或不跟人打交道。

社區面朝車水馬龍,背倚層巒疊翠,近處大尖山,遠處四分子尾山,迢迢遞遞,晴天時雄偉壯闊,陰雨天則雲籠霧罩,玩起了消失術。Google Maps上發現,不到兩刻鐘腳程外有座瀑布,便好期待地趕了去。唉,如果路程長些、坡度陡些就好了。理想的淺山步道,於我,是略有點為難但不過度,而這條自住家通往瀑布的山路,太短而又修繕得太平整。

也不打緊,轉個念頭(苟活於世,太好了有這個花式心理技能),且當它是社區小公園,那不也就近乎「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這首兒歌擘畫出的,想像中的理想家屋了?

有一回,遠遠地看見一名歐巴桑一手挎著紅白條紋塑料袋,一手掏啊掏地,將一握什麼放在沿山徑每固定距離種下的變葉木根部。這是在餵養流浪貓嗎?我暗叫不好,看似充滿悲憫之情的舉動,其實埋下了破壞自然生態的隱憂,隨即聯想起貓在17世紀隨歐洲人去到澳洲,至今已造成二十餘原生物種滅絕。據估計遭貓獵殺的澳洲原生野生動物,每日,每日喔,我讀到這個數據時略吃了一驚──每日高達六百萬隻!正猶豫著該不該上前了解,才發現歐巴桑手上拿的,哪裡是什麼我自己腦補的貓糧,而是搗碎了的蛋殼,她正在為路樹補鈣。

辭別這名歐巴桑不多久後,又看見一名歐吉桑站山徑旁,一動也不動地翹首望向山坡雜樹林。我湊上前去,他努努嘴巴,順著他的視線我眺見一隻公猴箕坐樹梢,採著桑葉吃,在牠不遠處有隻雌猴也正在進食。我好鄉巴佬地站到歐吉桑旁看得興味盎然。

視野裡溜進三隻稚嫩小猴子打打鬧鬧,其中一隻指著山路上兩個男人:「in是啥物?」雌猴回牠:「頂改毋是教過你,in是一種叫做人類的動物,in就是咱的未來,咱就是in的過去。」小孩猴問:「唅?你咧講啥?」媽媽猴說:「緊食緊食,in上驚無聊,莫插in,等一觸久仔in就會離開。」……嗯,到底牠們說了些什麼呢?如果有所羅門王的指環就好了。

又一個週日,走在山徑上,噗噗噗地一家四口爸媽各騎一輛摩托車後座各載一名小兒小女自身後緩緩逼近,在我身前不遠處他們將車停靠路邊,便採起了桑葉。多半是學校自然課,孩子們養了蠶,全家總動員為牠們置備食物吧。

低處採盡後,幾個人都踮起腳尖,伸長手去搆高處的桑葉,那名爸爸更跳著躍著想折下懸在半空的枝椏,幾次未果,然後,我就眼睜睜看著這一雙手愈伸愈長,變瘦變細,光滑的皮膚上長出淺棕色毛髮,手指梢腳趾梢冒出尖尖的爪,一下子攀住樹幹,輕易躍上了枝頭。緊接著,他彎腰伸手,將他的妻他的女他的兒拉上樹冠層,渾身毛茸茸的四口猴旋即利索地往密林深處竄去,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這塊大地,還有多少祕密等著我去發現?

入冬後,窗前台灣欒樹綠意盡褪,一身嶙峋瘦骨,蕭條、淒清,別有一番畫意。半夜醒來,偶爾地我會到書房小坐片刻,原為蓊鬱大樹所隱蔽的窗外景致豁然在眼前開展。我朝K字路口張望,看見小哥仍站在那裡、總站在那裡,身前有燈微微映亮他的臉膛,寒風冷雨中,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祕藏,我雙手合十,朝他深深地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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