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自由副刊】 李紹基/在月球漫步看風景

2025/03/26 05:30

圖◎李紹基圖◎李紹基

文.圖◎李紹基

台北餐廳的環境,一般來說都是寧靜的,因為食客聊天的聲音都算是節制的。不過,當聽見鄰桌傳來熟悉的廣東話鄉音,我和太太就算和同鄉相距數張餐桌的距離,還是可以分辨出來。因為壓得多小,急驟起伏的廣東九聲依然是世間最響亮的語言,談話內容也能聽得一清二楚,可謂聲聲入耳。

有一次,我們聽見來台旅遊的港客,說起台灣人做事欠效率的情況,他們看台灣人工作,好似看著月球人漫步。但是,在他們後來的討論中,卻聽出他們又出奇地羨慕台灣人這種沒效率的表現,因為那合乎「慢活」的精神,那正是他們在香港生活時很想選擇,但卻不能選擇的運作模式。

使人既羨且恨的「慢活」精神,聽起來真的莫測高深,但就字面解釋,「慢活」應只是緩慢的生活節奏之意吧。不過慢和快,是相對的概念,要弄清楚何謂「慢活」和「快活」,我也只能從港台兩地生活意會。不過,有一些觀察是肯定的,在台灣的確做很多事都不能快的,連最尋常的事情,例如過馬路,在台北是很難快的。這裡的交通燈跟日本是一樣的,每次燈號循環轉換的過程,都附設倒數的提示燈號,令途人過路時對燈號轉換時間心中有數。而香港是沒有這種提示的,只在綠燈轉成紅燈前數秒,燈光才會一閃一閃,催促過路人的腳步要快了。

我數算過了,香港交通燈每次轉換燈號,相隔時間是很短很急促的,每次綠燈閃耀的時間大約有三十秒吧,不足一分鐘,交通燈便轉顏色了。而台北的,綠燈停留的時間足足有七十秒,不過,紅燈停留的時間也相應地比香港長,一般有三分鐘,也有更長時間的,有些地方大約要五分鐘。我剛開始在此地生活,是不習慣的,在等待交通燈轉換燈號的過程中,內心咒罵設計交通燈的人不下五、六次,心中有股衝出去硬闖馬路的衝動。但日子久了,站在馬路前的時間,我學懂了去看旁邊的人和事去打發時間,心態上就是東看看,西看看的心情,總之就是漫無目的地看。對我來說,那種感覺是陌生的,一個站在馬路前的中年港男,頓成了一個重新開始去學習生活技能的小孩一樣。而且,慢慢地過馬路時看的景色也有不同。

三十秒――

七十秒――

三十秒和七十秒的時空,每樣事物流逝的秒速,原來是不同的,七十秒令事物在我身邊停留更久,慢速的時間就如撒種子一樣,給了我足夠的時間去觀察周圍的環境,造就我和更多人與事結緣的相交點。在緩慢的速度中,我卻提取到前所未有的快感,我發現馬路旁邊原來一直花團錦簇,我還看見欒樹樹葉似的花朵由綠轉紅,花的顏色隨季節更迭,從滋長到飄落,連帶令我對這個新的定居地也看得更真切。

家住台北蛋黃區的邊陲,從香港來探望的朋友多數約我到台北蛋黃中心的市區吃飯聚會,我最傷腦筋的是交通時間,因為很難預計,所以我不時會在赴約時遲到。原因是在台北不論是搭捷運或公車,都比在香港費時,交通工具的班次都較疏落;公車班次的時間要十多分鐘至半小時一班,有些更要一小時才來一班,而捷運已比公車的間隔時間快,但有時也要八分鐘才來一班車。台北連接各區的快速公路比香港少,車龍沒有分流,而主要幹道交通燈密集,弄得汽車和機車都只能擠在交通燈前等紅燈。到車龍蠕動了,也只能在路上以龜速爬行。因此同樣距離的交通時間,台港兩地起碼差了一倍多,所以每當朋友催促我快點到約會地點,我都只能安慰他說:「放心,我已剛剛從公車下車,轉了捷運,應該走得較快了。香港人,在台北嘛,要『慢活』,享受一下啦。」

在台北,市場也是一個連上了「慢活」結界的空間,買菜的速度也不能快,因為市場店舖內無論是乾貨、海鮮、肉和蔬菜通通都沒列明價錢,每次買菜都要逐間店去問,跑到不同店舖去比較價格,老闆又喜歡閒聊一陣子才問你買什麼來著,很費時間和心機。明明五分鐘便解決的事情,卻要花上半小時或更長的時間去處理,為什麼呢?我在一次搭乘Uber時,跟司機搭訕閒聊過這個市場不標明價目的現象。我本以為他會跟我一樣,覺得這安排浪費顧客的腳骨力和時間,不料他卻高度表揚這風氣,他說:「貨品沒價目,即是可議價,那你便可以跟他殺價,即是可以比標價目更實惠的價錢買到貨品啦!那是鼓勵溝通的表現!而且表明價錢,人人都把不同店子的相類貨品比較過去才去買貨,那標價較高的店子便沒生意了,那就傷害隔壁賣相同貨品的老闆啦,那是顧及人情味的表現!」

原來買菜買得「慢活」,也可以教人細意品嘗到台灣人的人情味。而說起人情味,我是不得不認同的,人情味有時真的要在較長的等待時間中才能熬煮出來,而細味人情的能力,也要花點時間才能慢慢培養出來。我家附近的士東市場,有一家只賣手搖茶和咖啡的小店,老闆娘沖的茶是「慢工出細貨」,情味比茶味濃厚,但等待的時間比一般手搖飲料店多兩倍,若然時間倉促我們都不敢去光顧。

老闆娘的小店因為人手不足,每次只接受數張點單,完成手頭上的點單才再接生意,排在後面的人只可以乖乖等待。她會一面沖茶,一面跟在店內閒坐的顧客閒話家常,茶嘛,慢慢地沖;果茶或烏梅茶在搖均勻後,老闆娘會先把茶水倒進小紙杯中,遞給顧客試試味,然後問:「帥哥,茶味夠不夠濃?夠不夠甜?甜味不夠的話可以加糖。」甜度調整合適了,便可把茶水倒進大杯中封口,有趣的是,當倒滿一杯後,多出來的茶也不浪費,會倒進剛才用來試味的小杯中,讓顧客一併帶走。買一杯手搖茶,來個買大送小,茶價亦不過是一個五十元銅幣,而且帥哥買到的,還有台式老媽招待的二十至三十分鐘的按身量度的情感交流,其待遇之高級令人以為自己提著回家的是一瓶竹鶴廿一年份威士忌。

由此觀之,「慢活」有時真的能帶來不錯的待遇,而這種待遇不單止於人類能享受到,連動物有時也會「因慢得福」的。我家老狗患有心臟病,每隔三個禮拜便要到動物醫院回診和取藥,我慢慢發現,每次預約的時間只可以選每一鐘點的正點或者三十分。原來這是台灣的動物醫院慣常做法,每半小時只為一隻寵物看病,當天額滿便不再接受預約,不會為了多賺錢而把醫生的會診時間填滿。因此急於看病的寵物,也不能即日預約看診,只可以預約另一天的配額,努力在家撐著。雖然有時會為要看急診的寵物造成不便,但換來的結果是我的狗每次會診也不倉促,確定了起碼有半小時,甚至更長的看診時間,醫生照顧每隻寵物時也更細心,跟香港的動物醫院幾乎每小時為七至八隻寵物看診的急速節奏有很大的差別。

生活在台北,種種生活上的調節,當中時空上的差別感,足以令我量度到兩地的時間觀的分別。這裡不論人或事,運作的節奏的確是較香港緩慢的,但處事卻人性化許多,而且讓我連在過馬路、等車、喝茶時的節奏也可放慢下來,有時間去了解這個地方和身邊的人,有餘裕的空間去把握新生活的節奏。我們生命流動的速度能夠減慢下來,這就是我一直想追求的「空間」。我就是在這個「空間」中,重新去認識台北的風景。我們可以在這等過馬路時多出的四十秒「空間」,重新把握生活應有的節奏,和自由地欣賞更多花的顏色和人的笑容。陽光之中的美好心情其實一直都在我們生活的「空間」中存在,只是它們在以前短促的「空間」中,在眼前的一瞬間滑過了。

前一陣子,已移居荷蘭的朋友一家來台旅行,我們相約吃溫體牛火鍋,飯後我們同在捷運月台等車回家。他的女兒小時候在香港生活過,我問她會否不適應台北捷運的班次,想不到她的答案是:「不會,台北捷運的班次算是頻密了,搭車到哪裡都快捷,在荷蘭等地鐵更慢,每班相隔半小時。」我朋友搭腔說:「正是呀,外國人做事都很怠惰,幹什麼都比東方人慢,在荷蘭生活真要學懂『慢活』。」原來台灣人的「慢活」不單不是專利,而且更不是第一,那真是一山還有一山高。

雖然朋友看來不太認同荷蘭人那種比台灣人生活更加「慢活」的態度,但是我覺得朋友的女兒是幸福的,因為她的生活不會被時間拖行的黑洞吞噬,反而能夠以超出我想像的,更慢節奏去看清這個世界。

我分別在香港和台北生活過,在「慢活」的新生活中,我才能慢慢發現和比較兩種生活的質感。我發現以前在香港的生活的確是很方便快捷,但身體很累,腦袋很脹,心情很壞,根本沒有時間和空間去思想,很多快樂的養分在被我腦海的思考層吸收前,便隨車窗外的風景,往我身後的時光逝去。

既然每一次快樂的時機都是轉瞬即逝的,那麼如能把時間拖慢,時機會否也因此而拉長?年歲漸長的我發現快捷方便的生活不一定是「快活」的,「慢活」反而是人尋找「快活」之方,因為有很多快樂的養分,都只會在身邊躲藏著,人太急太累,生活都給計算精確的速率掏空了,根本沒有心力去發掘和把它們抓著。

當時間慢下來,我們才會去觀察、尋找,繼而發現和領會,這個過程是漸漸的體現,而能讓「漸漸」這個概念產生的先決條件,就是慢慢過渡的時間和空間,那即是「慢活」了。

說起「慢活」的速度,我也會想起一個在月球漫步的太空人,聽說人在宇宙生活,時間的步速會比地球上的人走得慢一點。時間走得比正常慢,那豈不是他的生命也會比正常長?關於太空人,還有一事,我自小便感到很好奇:當年美國太空船阿波羅十一號登陸月球時,岩士唐(編注:台譯阿姆斯壯)在月面皎潔的銀沙上半飄浮半跳步,以慢悠悠,又笨手笨腳的步調漫步時,所看見的景象是什麼模樣的?他會否和傳說一樣,迎面而來的是月面上的外星文明?他會不會看見了UFO?他穿越漆黑的氣層後,回頭所望見的地球――那個被太陽引力鎖住了的藍星,是不是仍然如他記憶中的獨特漂亮?我相信不論是傳說或風景,都超越地球人的視野,只有岩士唐,在月球緩慢的時態中才能看清它們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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