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李昂/彼岸的川婆 - 2之1
◎李昂 圖◎唐壽南
指導靈說妳非城隍女,職位如所述:
川婆。
掌三途川引渡亡魂女。
三途川上有無法投胎之亡魂女,妳掌三途川職責,能閱讀這些亡魂女的生前事,所以妳小說的女鬼多為未能投胎者為多,是其來有自。
指導靈如是說。
1
在那山城祈安清醮大法會分手時,我和雷遠相約,一年之後,要在此重遊。
無須一年之後,事實上是甚至此次道再見後,我即不再有機會見到他。
雷遠陪同外國賓客走完參訪行程回台北後,趕到「保種花園」去處理隔天要送的種子禮物。是南北奔波勞累,還就純粹是一次意外,車子在狹窄的山路衝出一處急彎,墜落五十多公尺的一處岩台。
沒有人知道如果是白天,如果救援立時到來,雷遠是否還有機會活命。或者,甚至有友人歸罪,因為疫情人們減少外出,才不曾立時發現。
隔天傍晚抬上來送到殯儀館,白水方打來電話,是我們離開「福田宮」回台北的路上。白水告訴我,看來沒什麼特別痛苦的遺體,好像就是回到他一向深愛的山林去了。
我懂得這樣的安慰。
我可以是「他的朋友」去參加葬禮,去見他最後一面,可是我不曾前往。我知道他的家族、離婚的妻子,更有一群友人,會替他辦好一場葬禮。
雷遠走後甚至不曾來入夢,睡眠裡一如清洗掉所有記憶。甚且連那保種花園相關的林園花木,在試圖遺忘好能減少傷痛,也好似什麼都不曾留下。
是我們果真緣淺至此?!
我的人生中也經歷一些波濤,可不知這回那痛,可以如此之痛。
還連結到身體。
怔忡。
曾讀到這樣的形容詞:怔忡。
告訴自己如常地生活,如常地去健身房,如常地要運動。那夜裡排的課程是傳迴力球。
以往就上過,不用真正的籃球是因為頗具重量的球體如果加上大力投擲,容易擲傷;接球不小心,扭傷手指更是常見。塑料吹出的迴力球不大且軟、輕,但要達到平行的傳送而不是丟高卻沒有想像中的容易。
初開始兩、三人之間傳球都不難,可來到多人傳球,是等球的空檔?即便傳球間如此短暫,我會有一時間,並不只是剎那,而是有著片刻,整個人站在原地,不曾繼續移動。
球傳不下去了。經旁人多次提醒,都沒有會意過來。
怔忡。
被進入思緒中的痛整個包圍,片刻間無以回應。
我想我必然一臉茫然地杵在當地,什麼都沒有,只有痛,在痛當中,真正體會到「怔忡」。
這怔忡當下,我是不是以為、期許剎那之間時能看見。
(我不是有這樣的能力嗎?!)
見到雷遠到來。
必然地會回到那花園,在「彌留」狀況中的飄移。
淺眠雜夢中,還不需要提醒自己會受制於現實生活中的自我暗示,我會意其中有的一定只會是荒敗。
仍沒料到是這樣殘酷的終局。
進入了成列成林的樹,無邊無際地在綿延,鋪天蓋地的已然不只是一處花園,更像是一座完整的森林。該有的巨木、中間的喬木、矮灌木、其間攀爬的藤蔓、甚至青苔應都俱全。
只黑暗中沒有綠葉。全然無綠的森林,我原以為只是沒入於一片黑暗中。可這一整片沒有綠色的山林,臨近,不僅是枯枝死幹,每一株樹、藤蔓俱已成炭,有些一段段的還正在燃燒。
卻不見竄逃出的火紅焰舌,只是闇黑木炭上深藏絲絲朵朵搖曳繁花,有部分炭身還已蒙上白色灰燼,是那種蠟炬成灰一切都已到最絕然的終點盡處,再無去處。
整座山林只成黑炭紅火白灰,兀自安靜無聲仍不悔無怨地燃燒。黑色紅色白色,每個物體上有這活色生姿的三色:
炭、火、灰;黑、紅、白。
其中我同樣看到星星、月亮和太陽。
從破碎的星星灑下的星塵,如空汙的灰塵,大到可見骯髒顆粒。
有破洞的月亮流下銀色的汁液,是熔解後的金屬液,濃稠如涕,淌流如毛蟲爬過,留下遷拖的拖痕。
本該是金色的陽光成光源不足的燈具,灰暗變調。
這次不見那每回背對著我的女神像,我一定以為就會要見到(是怎樣的女神?)。
驚恐中,也找尋,卻害怕著祂再出現?!
一切俱只有昏亂,相當時日後,我才有能力求助於通靈者。
通靈者知道我放不下之前在那祈安清醮大法會,來到主壇標示「翰林院」之處,我當是皇帝御用的科舉精英學士匯集處,不明就裡地去編排身旁同行的雷遠:「這就是你在的地方。」
反倒雷遠知道這翰林院在陰界,要我:
將他從陰界拉出來,好不影響他在人間的工作。
我不只一語成讖,如果以通靈者所說我的來處和我在做的工作,就算我沒有能力將他推向死亡,我也是那個助緣。
通靈者答應替我問「上面」。
可連他都只有複述先前所說:「指導靈說他是人。」
「可妳不是。妳在做下面的工作,妳不是人。」
「我在做下面的工作。」我不能自禁地尖叫怒吼:「那走的該是我而不是他嗎?」
2
那痛產生的是一種空,空虛?空無?整個人被掏光的空洞,空本來應該是無感,可如果是沒有,是無,不該是回到最根源的空,(那「照見五蘊皆空」可接著會到來?)可空成為一種慌,恐慌,無處依附、無從尋覓、的恐慌。
體知時間在過去、雷遠的逐漸消逝「不在」。
然後成為驚懼、成為恐懼……
荒。
痛,巨痛於是以另外一種方式到來,不是最始初來自心直接的痛,於今觸痛到的,是腦中知覺的痛,分分秒秒在意識他的不在。
我知道我在做不應該做的,可如同那痛,空無、驚懼、「不在」的痛,我不能自止。
我無能日日夜夜有雷遠來入神、入夢。可還有其他的方式,我能保有他?!
記憶中家中廳堂壁面,大幅畫像結跏趺坐於盛開紅蓮座上的白衣觀音,菩薩右手執楊柳枝,左手拿著甘露淨瓶,淨瓶有水流出。
畫像裡長長細道水流不斷,流入周遭一片如水雲霧中,看似永流不止,於童小的我,那甘露淨瓶水分分秒秒不分白天黑夜,在家中的廳堂湧流不息。
我害怕著不敢告訴母親。
母親說這樣的故事:
有一天觀音菩薩站在南海山崖,覺得芸芸眾生於紅塵苦海浮沉,如何得渡?心念一起,憂心,額頭裂開。這時阿彌陀佛出現,傳神咒,觀音菩薩以此普渡眾生,額頭闔起。
「頭上站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是觀音菩薩的老師。」母親說:「所以才能替世間人消除病災解厄。」
畫像裡觀音頭頂有圓光,頂上毗楞伽摩尼寶以為天冠,天冠中仔細看有一立化佛,是阿彌陀佛的法相。
之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在我長年的寫作過程中,我懼怕無須任何緣由,只消一個閃失,只要控制不了,我會無法抑遏無從中止的嘴裡一刻都不停的碎碎念。
我也害怕有一天,我的額頭裂開,有另外一個什麼,當然絕不是阿彌陀佛的法相,(究竟是什麼?)站在我裂開的額頭上……
無能闔上。
可我裂開的額頭又是要讓我如何?
還有更可怕、更不可思議難以設想的嗎?
我不敢多看菩薩頭上站的阿彌陀佛,口中念著母親教的「南無觀世音菩薩」,轉去看畫像裡觀音菩薩從衣裙中露出的一隻腳。
肥厚的腳背肥圓腳趾,如嬰兒肥一節一節溢肉肥滿,圓滾滾的豐腴自有著令人安心的無缺圓滿。
南無觀世音菩薩。
可於今,我是不是想要於裂開的額頭上,能有所見到?
先到來的是香味。
始自童小,我就一直知曉香味的接引。
只要在家不外出旅行,母親每日都會點上三炷香插在香爐,線香檀木香息升苒,盈盈木香自小銘記在記憶中,香味一出,有如神佛菩薩到臨,是身旁周遭安全的保障。
母親愛花,瓶裡插花更是經年不斷,尤其是有香花的時節。除了隆冬連秋桂不再飄香,家中廳堂盈滿花香。
最神奇的是那也叫晚香玉的夜來香,白色長花串在晚間方吐露滿室濃香,不知怎的總讓我感到,香息,白日要接引的是神佛,而夜間呢?可是那飄盪無所依歸的魂魄,來到那長白花串,輕點觸碰、接引,長串聚生的小小白花,方從下方往上,逐一開放。
方能不間不斷──的接引。
3
我從小就是一個神神鬼鬼的孩子。
在一個空曠的房間中,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和身旁的同學說:「哇!好熱鬧。」
周遭是一片紛擾,看不到的動,只在體感中有的騷突波動,極細微極細微的震、動。
是很熱鬧。
能看到的通常在瞬間,某一個迴身、移動介入、乍然到來、眼角餘光、額際心中閃現……
所幸甚至眠夢中有東西靠近,出自一種防禦機制吧!都能在熟眠中醒來,自衛地要面對排除。
聲音?不至魔音穿腦接受成為幻聽,但是有什麼到來,會轉成屋子房間四處的響動。
在逐漸感知我有的奇異反應後,因著恐懼接下來不知是怎樣的淵藪,我嘗試屏除這些感應。
(我裂開的額頭,會有什麼,究竟是什麼?)
從廟裡求得鎮壓符咒、保平安符,然老師們提醒可能只會招惹更多來附。學習得簡單反禦,持咒手印,也得自知功力太淺無能壓制,反會招來更大的敵意惡報。
我遍求於大師們後,得知最好的方法是在到來感應時,立時加以屏蔽,切斷所有聯繫。
我學習如何屏除這些到來的訊息。
但是只有味道是無從拒絕的,因為我必得要呼吸。
只有味道,吸入一口異味心知有異,要加以屏蔽,可我不能不呼吸,必然地要再次吸入。
要來則來,在一口口必得要的呼吸中,無從防備無從避免的這一口吸到的,已然吸入、已然接受到,下一口還要到來。
可於今,害怕著但又祈求,我用我直覺的、我身邊學來的:
持地藏心咒:六字心咒
嗡 清 嘻 拉 渣 吽
Om Ching Hei La Ja Hum
持誦〈地藏菩薩本願經〉。
我觀想雷遠坐在我的面前一起誦念。
我知道他飲食都只能用聞的氣味,我牽引著他猶在我身邊徘徊。
我便要用我原最害怕的香味接引。
我知道他飲食都只能用聞的氣味,我泡雷遠喜歡的茶飲咖啡,煮一鍋熱騰騰的熱湯。怕他肚餓,以茴香、洋蔥、芫荽香菜、蔥、蒜、八角、五香各式香濃味重的香料入味,煮一鍋各式熱湯,持咒誦經邀請他來享用。
我一口,他一聞。
我尤其遍找我們識得期間他帶著我尋覓的香草:
鼠尾草、芳香萬壽菊、迷迭香、廣藿香……
與我們之間連帶著記憶的香草,來做供養,牽引他來的效果應能更佳。
期望雷遠回來,飽餐一頓。
再以經文迴向給他,觀想迴向要能解脫苦:
願以此功德,迴向雷遠。
此身得離苦,往生佛淨土。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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