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沉默炸藥】 韓麗珠/失竊豆子
◎韓麗珠
他們為何可以若無其事地在大眾浴池裸浴?雖然每個人都有身體,可是各人身上的死穴或命門不盡相同。
頭臉一直暴露在各種目光和鏡子之中,早已被模塑成固定形狀。可是,日常被包覆在衣服裡的身體,卻是流動的。呼吸的速度、皮膚的鬆緊、脂肪和骨頭,只要勒在褲頭或束腰裡,就可欺騙眾人,身體仍合乎常規的線條,沒溢出過盛的表情。設若身體是不斷散落又重新組成的粒子,衣服則是規管的容器。
紅帽子在年末時到雪國旅行,她叮囑我不能錯過合掌村的雪景。我忍不住對她說:「我想到那裡泡溫泉,可是聽說個人湯屋很難預約,店家害怕獨旅的人在房間裡了結生命。」
「我泡的是大眾浴。」紅帽子說:「泡湯時,我沒有不想被別人看到身體的心理障礙。而且,我滿喜歡觀賞別人的身體。在大眾湯裡會發現每具女體都如此獨特,每個年紀,各個體質,各種脂肪比例皮膚變化都有不同的組合方式,千變萬化。」
難道你在身體粒子深處沒有埋著羞恥感?
或許,身體就是堆在賽姬面前的顆粒。
在神話故事裡,賽姬(Psyche)為了尋找失去蹤影的邱比特,必須接受他母親維納斯的考驗。《千面英雄》中這樣寫:「女神維納斯抓住賽姬的頭髮把她的頭撞在地上,然後拿來許多小麥、大麥、粟米、罌粟種子、豌豆、扁豆,和蠶豆,全都混在一堆,積成小山,並命令她在天黑之前把它們分類出來。」
現實的狀況總是比敘事方法多,感受的切面又比已有的詞彙更繁雜,而情緒來襲時往往比承接力洶湧,我沒有問過她們任何一個,而想當然地以為,每個女性在生命的早期,身體都會在無形中分裂成兩半。賽姬失去了邱比特。邱比特是她另一半身子。為了重新得到完整,她必須在天黑前完成篩選豆子。這麼多年以來,我從來沒法把所有顆粒分門別類,於是只好把全部豆子都妥善地藏在整齊的衣飾裡。我猜想她們都比我幸運,得到成群結隊的螞蟻專門地協助,身體早已圓滿。無論跑到哪裡都不會散亂得不成形狀。
那裡並不是大眾池,而是密封的錄音室,我穿著衣服在工作。裡面有幾個初次見面的男人。我按預先答應的要求,念讀一個劇本,根據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改編成現代故事。後來,導演才笑說,其實劇本是使用AI寫成。當我一邊念出劇本,他就一邊修改用字。我以為是錄音員的規定,每一個句子,他也要我重複地念上至少十多遍,直至他感到滿意為止。必定是在重複地運氣、張開嘴巴、吐出讀音、發出聲音之間,位於喉嚨的豆子就亂了。最初,發出聲音的是我。漸漸地,在一天八小時不斷重複句子之間,腦袋迴路之間的豆子也亂了。我在不自覺的時候,成了那玩偶。唯一保持著固體形狀的是心,因為在晚上回到家裡時,我總是莫名地憤怒,而紊亂的腦袋,無法想到原因。
「在這句發出做愛的聲音。」矮瘦的他站在我身後朝向我的大腦說。
我努力把豆子重新歸類。但他插手干預:「在這裡喘氣。」
「這裡要有很想要的欲望。」
我冷著臉說:「你之前說不必演出,只是念劇本。」
「這不是演出,只是清晰地表達。」他狐著一張臉。
組成身體的豆子就全盤都亂了,有些豆子遺落在錄音室裡,有些錄音室和狐狸臉成了豆子摻雜在身體之間,挑選豆子的工作更形艱難。
某次,我試圖在一個療癒小組裡,透過敘述重新排列和組織身體豆子,忽然,一個育有兩個年少女兒的母親問我:「你為何要跟隨指令去念讀呢?」
「因為那是一個工作。」我說。豆子就更亂了一點。
紅帽子說:為什麼要羞恥呢?你很美。
因為太多經驗和想法在話語之外,我沒法告訴任何人:「不是美與醜的問題,而是這個世界處處都是大眾池,每個人都可以把手伸進另一個人的內部,撥亂那堆失序的豆子。」●
■【沉默炸藥】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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