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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蘇紹連／後行者 － 徒步進香
圖◎薛慧瑩
◎蘇紹連 圖◎薛慧瑩
．
1
裝備已齊，我欲隨遶境去
風起轎，吹動子時的黑暗
口罩掩藏微小的吶喊
是一些說不出的密語
一朵曇花掩藏不了自己的白髮
瞬息凋萎，月亮從母親的眼裡
走出來，我跟著行走於
空寂的鄉鎮，信念沒有回頭
我用前方的月光開路
跨越夜的另一半
另一半藏匿了更多的吶喊
．
往前走，耳朵像翅膀
飛在夜間微弱的蟲鳴中
如果無法看見，聲音
將變成黑暗中的眼睛
無我可見，無星空垂降
翅膀將變成音符，當它休止於
唧唧和嘓嘓之間而沉默
我將聽見地平線上
一棵樹的形狀長出手掌
手掌的語言有隱藏嫩綠的
葉脈，褐黃後凋萎後隨風飄
我看見語言飄向遠方
．
2
夜與日的交替之際是黑
漸灰，漸白，用炭筆素描五官
能否先畫出我的額頭和鼻
鼻尖懸掛的露水若有任何
苦痛，露水願一點一點滴落
視線漸層，天色漸層，視線底下
我的鞋，如魚潛游如草蔓生
在人生的險境，不被發現
鞋印消失，不被來者跟蹤
我放心走自己的路
讓炭筆畫出臉頰的崎嶇
．
放下肩上沉重的黑夜
天色有了光，我把影子
留給後方廣闊的土地
願影子變成一把梯子
讓生物往上爬進天光裡
我只是一株遠行的小樹
謝謝生物們的送行。然後
一幅風景自地底下冉冉上升
我走入風景裡，把地圖攤開
先給隱伏的溪水找流向
穿越任何風景裡的界線
越過即瀑布，越不過即湖泊
．
3
風若遶境不過去
靜下來當一個石頭就好
書為思考而有滿腹文字
石頭坐久了便成為一位聽經的信徒
我翻閱一本隨身的禪詩集
青苔隨身，煩惱隨身，而石頭顫抖
詩句滾動。我起身再走
彷彿走在一群上學的小學童當中
蒼老還給了未來
但書包長大就是旅行背包
小時候是目擊者
記憶，永遠停留在種子裡面
石頭默無言語，只得滾動而去
不等候我的發芽
．
往前走，我想把自己
藏進路邊的站牌裡
生活，只要停在公車站牌下
就是為了等待，等待生，等待死
等待突然降臨的一群烏鴉
站在公車廂頂上，對著我的生命瞪眼
我也等待太陽的光，於幻想的時候
將我隨身的溼冷曬熱烘烤
讓髮找到換氣的方式
但沒有人知道行走這個真理
我就是行走，帶著內臟的重量
成為低調的一隻爬行動物
．
4
日正當中，萬物沒有影子
冒煙的煙囪無法直立，只有斜線
被經過的風吹彎，屋頂的
瓦排列整齊，死的姿勢一樣
我經過一面非常直白的圍牆
很想給它塗鴉，塗鴉沒有影子
訊息無法立體呈現
畫一匹馬一頭驢一隻羊
及一個單輪手推車
牠們的行走永遠都在地球的平面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的語言
我拚命用語言產生影子
．
語言一層一層疊架起來
我不怕坍塌。磚塊是燒過的炭燼
火焰行走在我軀體上的紋路
我已過火，我往前走，跨過
另一種語言，換到另一個時空
眼前有神有靈有魂
進入一條不斷被轉述的路
我無法控制方向
前頭有一隻羊，躺臥在
無人的草場中生產
我看見胎兒的我
像一塊黑色泥土在盒子裡
被引領的人帶走
太陽掛著一枚平安符向西而行
．
5
黑色泥土，被地衣裹身
體內靜態的血管，有了微弱的脈動
泥土裡隱藏活著的磷火
苔蘚底下，我跟隨磷火匍匐往前走
走出界域，能否遇見薄荷、觀音蓮？
落下一滴雨水，使我起心動念
鬆軟我身，掘出石灰裡被處死的
螻蛄椿象七星瓢蟲螞蟻甲蟲線蟲蟎蟲
如果牠們變不成琥珀
就在泥土裡凝結自己
．
我變不成一個武士
火爐的遠端是落日
畫面上，橡樹細小歪斜，荒原崎嶇
空間瘦成這個樣子
路顫抖成另一個樣子
當盔甲焚燒後，有一縷青煙先抵達
遠端。我成為一個信徒
褪去隨身的枝葉
隱藏在皮膚裡的
花和果實全部奉獻出來
給風，給雨，給世界
僅留胎記來相認
落日在遠端誘引
我揹著時間一步一趨
．
6
往前走，萬物朦朧
一隻鷗鳥在灰色中飛
一隻蜘蛛在淺灰色中結網，截獲了飛蟲
燭光在深灰色中搖曳，告訴我哪裡有生命
在一切都變黑之前
我回應它一個空白
變黑之後，眼睛就會自動轉亮，前方
出現萬物的形體，其中有母親的臉
注視我，我追蹤她
移動的一粒飛塵
穿梭了幾個光年才會落在地球？
．
我卻遇見深夜裡巨大的空白
黑色失蹤，空間旋轉、擴展
一個前行者坐在空白的中央
頭腦像燈泡，鎢絲發亮
眼睛閃電，用光流淚
身體布滿發光的蕈菇、螢蟲、藻菌
隨著天燈飛向另一半的夜空
與星星們一起吶喊
我終究斷了線，斷了翅而殞落
母親伸開雙手接住我
輕聲說：夢，受傷嗎
夢遶境了島嶼，經過河川、山巒
我願是一個後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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