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書與人】 走進理想的故事之屋,成為更好的人 - 林俊頴談《七月爍爁》
專訪◎翁智琦
台北教育大學校園內的一角,圍繞美術館旁榕樹坐著的林俊頴剛用手帕輕柔揩完臉脖因炎熱天氣而逼出的汗,接著摘下眼鏡緩緩擦拭因熱氣而起霧的鏡片。在這炎熱的天氣中,這些細緻而溫柔的手勢顯得格外靜謐從容,仿若這些動作本身便是一座桃花源,又恍如《七月爍爁》所描寫的自日本返鄉的七舅公陳文璣被現代化洗禮後的文雅形象。林俊頴擅寫熱,舉凡《大暑》、《夏夜微笑》、《盛夏的事》、《我不可告人的鄉愁》、《猛暑》等作,再至今年出版的《七月爍爁》,都可找到熱氣蒸騰的日常場景。這些熱以種種溫和面貌,沾覆著林俊頴對世界萬物的充足情感。
母舅角色的重新復活
《七月爍爁》延續2011年《我不可告人的鄉愁》描繪的北斗家鄉故事,以七舅公陳文璣在1970年代返鄉奔喪做為契機,並置出北斗與台北乃至各個國際都市在不同時空的流動對照記。然而,早在完稿《我不可告人的鄉愁》後與賴香吟的對談中,林俊頴清楚表示:「這個寫完之後不再寫我祖母與家鄉了。」如今卻又以《七月爍爁》重寫北斗,原因為何?林俊頴笑著承認這是許多人關心的問題:「這不算是狡辯,我也不覺得我食言。只能說2019年同婚合法化,讓台灣在這方面成為亞洲第一個同婚合法國家的這件事,我很受觸動。我有個模糊的想法,知道我要寫和家庭、婚姻、關係有關的事。一意識到這樣的想法,我的斗鎮又回來找我。」
然而談到真正被雷打到的提筆時機,林俊頴沉醉地談起李維史陀《我們都是食人族》的〈母舅復返〉。李維史陀從斯賓塞伯爵在他姊姊戴安娜王妃葬禮上的演說報導中,意識到母舅角色的重新復活意義。母舅不僅是眾多血緣關係之一,更是家庭和社會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李維史陀在文末以「遠方照耀近處,近處也能照亮遠方」做為文明與野蠻社會間的某種現代化思考提醒。林俊頴說:「我讀到那句話時,內心瞬間霆雷公,我突然知道怎麼寫這個故事了,所以我開始寫。大概從2022年寫至2024年3月交稿,從《我不可告人的鄉愁》到這本《七月爍爁》,基本上都是圍繞著這附近的連鎖咖啡廳完成的。有些人可能會認為這類型的咖啡廳太過吵鬧,但對我來說更像是白噪音,讓我能放鬆寫作。」
林俊頴寫作《七月爍爁》參考用書《北斗鎮志》。(林俊頴提供,胡舜翔攝影)
落實語音多軌的寫作
《我不可告人的鄉愁》與《七月爍爁》都運用了大量台語文書寫,與華語、英文、日語交織成多語混雜的語音狀態。談起語言的嘗試,林俊頴早在其他訪談中便提到,希望能用母語的方式表現圍繞在身邊的親人。為了落實語音多軌的寫作,甚至讓母語能和官方語言平起平坐,林俊頴坦言:「寫《我不可告人的鄉愁》時,就像摸石頭過河,幸好靠著各路民間台語文高手的豐碩成果,我一股勁地往前衝。剛開始寫的前兩個月,每天都處在焦慮狀態,時常為了確認一個字的正字,不停翻書、搜尋網路,可以說過程非常痛苦。到了《七月爍爁》,我開始能享受寫作的幸福和愉悅感。我變得舒適許多,也希望能替讀者多著想,將部分台語口語轉換得典雅些,有時從字面也能推敲出意思。」
不過,語音做為人類文明的媒介起源,時常走在文字之前。談到書名為何命名為《七月爍爁》,林俊頴回憶道:「我在北斗待了整整十年,直至1970年才因父母工作關係搬到台北,之後又移居台中。那時的北斗徹底是個農村空間。我印象很深刻,農村的夏天時常打雷、閃電。說不上為什麼,我相當喜歡聽雷聲。我永遠記得小時候住在那個現在已經不存在的古厝,前有庭園,旁有稻田,雷聲響起的時刻,是我對家鄉難以抹滅的畫面。」
聽起來比起閃電,林俊頴更著迷於雷聲,那麼究竟書名甚至得用台語才能念出的「爍爁」從何而來?「因為我知道雷公怎麼寫,可是我從來不知道sih-nah是什麼字。即便我會聽、會講台語,可是以前的我無從想像sih-nah的字長怎樣。我終究還是一個用文字工作的人,甚至可以說我對文字的視覺美感近乎某種偏執。後來我找到sih-nah就是爍爁時,我好高興,多美的兩個字。那一刻我又想起李維史陀的提醒,爍爁這兩個後來的字把我童年的sih-nah原初記憶神奇地拼貼起來。」
期待充滿變化的世界
林俊頴對文字視覺美感的堅持,同樣可以在《七月爍爁》以「七月」和「七舅公」的數字序列設計看出:「我覺得很多數字都長得太老實,七就顯得聰明、活潑、有趣。」相較於易於想像的穩定邏輯,顯然林俊頴更期待充滿變化的世界,這樣的情懷也反映在書中由天主教馬神父或留學東洋的七舅公所扮演的現代性象徵中。「馬神父真有其人,我小時跟著祖母短暫信奉過天主教,主要是貪圖天主教有時會發放一些物資,所以我的確穿過美援或救世軍的衣服。馬神父來自美國,當時祖母和鄰居時常在討論馬神父這些阿啄仔的日常,比如早餐吃什麼。我甚至參加過天主堂辦的復活節活動,也在那裡看過幻燈片。那些物質性的東西在封閉的北斗農村社會,對貧窮庶民的我們而言,是最能切膚體會的現代性。也許說不上深刻的知識啟蒙,但我的確因此開了眼界。」
提到開眼界,林俊頴接著說:「那感覺和後來十七歲的我到台北木柵大春山莊參加三三集刊辦的文藝營活動有些類似。當時受朱天心之邀,也恰好是我要進行暑期輔導前的一段空檔,第一次看到這麼多作家同聚一堂,那個熱鬧的盛會也讓當時心懷寫作之夢的我開了眼界。不過也是那次讓我下定決心好好念書考大學,因為想要更靠近文學,我一定得去台北。」
《七月爍爁》有個角色叫李靖,與七舅公是甥舅關係,也是故事主要敘事者。李靖一直在尋找一間理想的故事之屋,他曾說:「希望自己的心能夠像一個實實在在的缽,以空納空,以空洗空,之後離開這屋子時,成為一個更好的人。」這是林俊頴的心願嗎?而什麼又是更好的人?我問。「你可以看做一種偷渡,也可以當做我和你玩的小遊戲,你如果拆解了,我會很開心。」語畢,林俊頴突然露出如爍爁般的矯捷微笑。●
可與《七月爍爁》對話的日本老歌:堺正章〈さらば恋人〉。
可與《七月爍爁》對話的黃俊雄〈浪人的眼淚〉,收錄於《史艷文插曲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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