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李達達／腸胃炎的追尋

◎李達達

◎李達達

不知為何，每次腸胃炎我的意識都會被遣返，回到童年。

我回到小學一年級的下課時間，在操場看到一個戴紅帽子的工人正在打草。冒著青煙的汽油除草機發出巨響，立志要長高的小草被攔腰割斷，使我擔心下一個斷掉的就是自己。恐慌的瞬間，一股青草腥味竄入我鼻腔，我就在藍天白雲草地上吐了。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腸胃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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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發作，也在學校，我三年級了。當天遇到期中考，老師希望我不要請假，讓我在保健室裡寫數學考卷，由校護阿姨監考。溫柔的阿姨搬來一組課桌椅，還拎了個水桶放我腳邊，供我嘔吐。我其實非常喜歡那個下午，一個人寫考卷，遠離同學，遠離老師，遠離家庭，又有人照顧，什麼都不必擔心。那次數學，我考了全班最高的九十七分。

然後我回到五年級學期末那次，我在家休息了一天已經退燒，也不吐了，不過還是會水瀉。我必須去學校應考，又怕拉在褲子上被同學笑，正在苦惱，這時媽媽拿出她的衛生棉，手把手教我怎麼黏在內褲上。她說：「總不能包尿布吧，用這個不會有人知道的。」媽媽一直希望我是女兒，這下總算被她逮到機會。身為少年，我頗抗拒；不過眼下沒有更好的辦法，還是墊著棉棉上學去了。

一路上我走得極慢，就怕被人聽見內褲裡棉棉發出的摩擦聲，當然也怕肚子一用力就漏水便。抵達學校，起立立正敬禮，果然漏了，只能整堂課坐在吸了屎水的棉墊上。幸好媽媽多塞了幾片衛生棉在我書包裡，下課時間我用一大疊衛生紙掩護，夾帶備用的棉片到離教室最遠的廁所去換。換下的棉片仔細捲起包好，塞入垃圾桶底層。無論是被男生、女生、老師或任何人發現，我都會很難解釋自己。為了避開整個世界，我在馬桶上坐等，直到上課鐘響才敢從廁所出來。

從廁所出來，回到床上時我已經三十七歲。我蜷縮在黑暗的臥室裡，撫著肚子，裡頭沒有子宮，沒有胎兒，沒有另一個人的心跳，只有脹氣的胃腸和回憶。在低燒狀態下，心跳如鼓，我的意識透過手心，進入曲折的腸胃道，像在噩夢中尋找清醒的出口那樣探尋真正的洞見。腸胃炎是自備森林的靈境追尋，免喝死藤水的薩滿儀式──是身體在強烈要求我回到原點。

如果可以回到原點，重新活一次，我會有什麼不一樣嗎？朝著臥室中的黑暗伸手，什麼都摸不到。實在無法像日劇《重啟人生》那樣死一次再重來，避開上回犯的錯，一世一世修正，拯救朋友，拯救至親，拯救世界。

只能重新認識一次自己。

我在草地上，在保健室裡，在學校裡最偏遠的廁所等待正確的時機。許多事情我已經不覺得噁心，不過我仍保有那些難以向人解釋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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