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林薇晨／菸

圖◎倪韶

◎林薇晨 圖◎倪韶

認識了他，她才知道復健診所也有旺季淡季的分別，如同她打工的餐廳。冬天裡，大眾從事體育活動的興趣持續衰退，原本就少有需要治療的運動傷害；他的主要病患又都是附近社區裡的老人，專程來看五十肩板機指腰痠背痛之類，天氣一冷，也不願意出門就醫了。診所營業到九點半，偶爾他推估之後大約不會再有掛號了，也就提早吩咐關門，收拾下班，騎車去小公寓和她見面。

小公寓附近有一間美式居酒屋，開到午夜之後，晚上兩人經常在那裡坐坐。其實平時兩人幾乎天天都見面，然而為了每週他固定不在的週末，她還是覺得見面是難得的事情，難得到每次都值得吃喝慶祝的程度了。這居酒屋於她是個歡聚的祕密基地。在這樣的日復一日裡，每當感到分開的苦楚，她總是告訴自己：「習慣就好。」愛他是習慣，等他是習慣，於是久而久之，也就都不覺得自己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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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剛剛從倫敦旅行回來，第一次見面，他也提議在這居酒屋幫她接風。「接風」是他的用詞，打字打在手機訊息裡，她覺得又老派又優雅。在小公寓樓下，她看見他，微笑抱怨道：「好冷好冷。」一邊說話一邊呵出一陣蒼白的熱氣。她一時幼稚起來，玩興發作，把食指和中指併攏於嘴唇中央，又慢慢拉遠，指縫夾著不存在的香菸，模仿一個瀟灑淡漠的吞雲吐霧的女子。他笑道：「去了一趟英國就學會抽菸了？」她滿意地點點頭。他接著示範自己的抽菸手法，以拇指和食指捏著一截虛擬的菸捲，深深吸一口，歪著嘴從右側嘴角呼出迂迴的氣息，最後將菸蒂塞進襯衫口袋裡，眨眨眼睛道：「這是我們老菸槍必備的攜帶式菸灰缸。」她看完他這一整套有模有樣的演技，不禁噗哧，無聲地拍拍手，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學來的。

兩人牽手散步到美式居酒屋。她圍著一條寬大的純黑羊呢圍巾，披肩也似，兩邊尾端各自墜著一排圓滾滾的小黑絨球，隨著風吹盪來盪去，活潑而恣意。即使騎車時戴了禦寒的皮革手套，他的手心還是給溜進縫隙的涼風摩挲得冷冰冰的，彷彿沒有體溫。牽起手來，那無色無形的冷就從他的掌紋流到她的掌紋裡，滲進了靛藍的靜脈。

美式居酒屋裡已經坐滿了客人，老闆看見這對久違的常客，親切地點點頭，又招待一小碟椒鹽毛豆，做為前菜。他是注重健康與體態的人，晚上一向只有正餐，後來漸漸破例陪她吃消夜，點的也都是她喜歡的幾道菜，五花牛捲番茄，梅花豬炒烏龍麵，焗烤扇貝，起司蟹肉山藥燒，此外還有一盅薑絲蛤蜊湯，宜於做為深夜暖胃的熱流。他自己總是點一杯氣泡飲料，預備留宿小公寓時點啤酒，不留宿時就點氣泡水，因為等等還要騎車回去，不能有一絲微醺。他的腸胃容易脹氣，用餐後常常一肚子難受，想方設法實驗幾次後，他發現喝點氣泡飲料可以促進打嗝，也就緩解了腹腔裡的憋悶疼痛──這療法恰恰違反一般人的直覺。

第一次聽聞他這種獨門祕技時，她也曾經疑惑問道：「還有這樣以毒攻毒、以氣制氣的？」他肯定地笑道：「有。」久而久之，這不可或缺的氣泡也就成為兩人的餐桌默契了。偶爾她也搬出餐廳服務生的本領，拿著居酒屋的酒單，殷勤為他推薦一杯招牌的波本可樂或伏特加七喜，然而他永遠只要最素樸的選項。

美式居酒屋裡有一幅投影布幕，夜夜放映著體育賽事，足球羽球曲棍橄欖，熱鬧得不得了。轉播現場觀眾喝采鼓掌聲連連，居酒屋裡客人的談笑聲、乾杯聲、碗盤筷匙碰撞聲也不斷絕，各式各樣高分貝音量遮蔽了他與她的對話，因此他與她無論說什麼都有一種私語的悄然。點的菜紛紛上桌了，牛與豬，貝與蟹，薑絲蛤蜊湯才蒸出來，香辣清甜，正是最鮮美的片刻。他坐在她對面，啜了啜玻璃杯裡的啤酒，額角貼著一小塊紗布，因為假日回家時陪孩子溜滑板，不小心跌倒，擦破了皮膚，簡直自己也是個大孩子。這次跌倒，他又扭到腰背，腰間還有此前負重訓練導致的舊傷，真是雪上加霜。他笑道：「偏偏我就是幫別人看這種病的，真諷刺。」她安慰地摸摸他的手背，指頭依循那浮凸的青筋一路撫觸上去，在血管的流域散步。他曾經告訴她，靜脈其實是缺氧血的赭紅色，不是藍色，只是透過皮膚看起來近於靛藍，然而她始終無法矯正這錯誤的印象。

花團錦簇的炒烏龍麵還冒著煙，但是不那麼燙了。他拿筷子幫她在小盤子裡再挾一些，仔細挑掉了她不吃的洋蔥絲。兩人的餐桌默契。在居酒屋的熟悉的氛圍裡，她忽然感到一股幸福，輕鬆的，舒服的，然而這份輕鬆與舒服理應不能被習慣。習以為常了，也就完了。難道還可以這樣天長地久地過下去嗎，她想。

餐後他起身去櫃台結帳，她坐在桌邊支頤等待，隨意望向落地窗外的露天座位。一個長髮女子坐在那裡，沒有同伴，似乎已經坐了很久了，和她一樣披著一條毛毛的黑圍巾，也一樣擺著托住下頷的姿勢，一手擒著一支香菸，徐徐地抽，吐出的煙氣不像煙氣倒像冬天裡蒼白的呼吸的氤氳。在香菸離開嘴唇的短暫的空檔裡，女子偶爾也湊近腕錶，查閱時間，垂首的側影有一種等待的焦急，以及失落。是誰遲遲？是誰失了約？她看見這女子，彷彿看見了她自己，完全理解了那靜候的神情。在女子身後，深夜的交通如此華麗，紅的汽車馳過去，藍的汽車馳過去，一輛一輛……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世界上一切的願望，在真正實現之前，只是無止無盡的懸念。

那菸在女子的指尖燒出微亮的星火，她的手指比菸癮更為修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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