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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伊森／沒有教養的飛機 － 2之2
◎伊森
◎伊森
若有人發表「一線從業人員的使用者感想」，則過於傲慢；然而我是個上小學前不會說國語，上國中前不懂字母ABC的中年人，不得不學會與受新世代教育的年輕人相處。世代差異沒有貶意，是人人都要正視的事實，鴻溝通常每十年就有一道，老輩罵我們桀驁不馴，太有自己想法；我這代也有人埋怨後面是寬鬆躺平世代。舊人不該倚老賣老，新代人成長過程中營養比我們豐富，平均身高與智商都比我們強；十二年國教實施後，念的書也比我們多，我查看108課綱的目的，私心是想比較哪些課程他們有，而我們當年無緣受教的。文言文被刪掉許多，無論是三十篇或十五篇版本，仍然有舊時期未曾選入的文章，如〈項脊軒志〉、〈勞山道士〉或本土的〈裨海紀遊選〉、〈鹿港乘桴記〉；白話文中魯迅的〈孔乙己〉也沒有，更不用說比例增加的現代文學與台灣歷史，都得自行惡補。課綱中最引人興趣的科目是新住民語選修，我的世代只有英語必修，日語則是課外自學，從受新課綱教育的年輕人眼中看來，新住民語會是我代人的弱項。
不管哪個世代，第一志願總是樹大招風，容易引起攻訐。前幾年有個新聞，台灣大學領導學程安排了登南湖大山的活動，學生向社會募資五十萬，團隊企畫書中驕傲自述，每個同學「皆懷抱著積極的想法和主動性」，也認為自己在未來將扮演社會「影響力重大的角色」，希望大眾「投資」他們的登山活動。近期的新聞，北市建國中學校友畢業三十年紀念聚會，餐宴菜單物化女性；以及性侵案導致輿論抵制麥當勞的風潮中，建中在校生團購該店家並發言藐視女權。第一志願校若有不符合社會期待的脫軌言行，無疑會被放大來檢視；就像誰當總統，誰都會被檢討那樣。巧合的是，台灣總統民選後，歷任總統加起來正是建中與台大的聯集。無關選情與個人好惡，如此事實只更顯示出，素養教育在領導者培育過程的重要性。
由於學歷迷思的關係，我不難在保守的航空界遇到建中加台大背景的新世代年輕人，客觀來說，個個都是學識、能力均強的人中龍鳳，共事經驗多是愉悅的，只有兩位讓我有記憶點。我曾經問一個機械系畢業的孩子，近期看了什麼書嗎，正期待他讀了什麼，或甚至可以教我什麼，他卻說畢業後就不看書了。我內心深感可惜，他天賦英才，可能已把這輩子該念的書都讀完了；或者時代進步，他已經不靠「閱讀」這種行為學習。於是轉口問他，覺得我工作表現如何，會不會對你太凶，或是下意識做了什麼不合規定，讓你不舒服的事。高材生想了兩秒，歪頭說：「你還OK。」我得到「還OK」的評價後沾沾自喜，可惜對話就此畫上句點，沒能繼續下去。
另外一次飛越洋，四個人的派遣組合，三個機長加上一個建中台大畢業的副機長。報到時，高帥的年輕人跑過來，說他要準備升巡航正機師，這趟旅程可否討論些問題。通常我不喜囉唆，怕落入好為人師的患害，見他這麼積極，便回答這幾天隨時都可切磋，沒想到這帥哥就此離開報到處，開啟自由活動模式，只剩我們仨，呆站著讀飛行計畫。到目的地後有四十八小時休息，我端著本《如何把馬拉松跑進三小時》之類的教養新書，坐在採光良好的飯店大廳一隅翻閱，瞥見他與幾個空服員約了要出門蹓躂。脫下制服後，我自知只是個普通的路人大叔，被青年與女孩們無視，或打了照面還認不得也是正常，絲毫不以為意。去回航程中，這年輕人坐在駕駛艙第四個後座上，兩趟均沉穩陷入睡眠，直到落地。甚至四人在駕駛艙中等待乘客登機時，他手機響了接起來，我們以為他有緊急事，沒想到他竟講起越洋電話，與裝修師傅討論家裡裝潢細項。我一路忍著，不動聲色飛回台北，航機進空橋煞車停妥後，肝火上來，出駕駛艙狠狠念了他一頓：「你這種工作態度，這種教養，走到哪做什麼事，一輩子都會有問題！」話如傾瀑出口，雖一陣暢快，我隨即深深後悔。在老世代，願意罵你表示還願意教；愛的反面不是恨，是漠不關心。更別提對方自我感覺良好，聽不進他人的話，說不定還反告你職場霸凌；我應該做的是完全無視，直接放棄這個人。
聽說年輕人家境優渥，住台北市大安區，一路建中台大扶搖直上的典型模式。我常常在想，無論教育制度怎麼變更，如何廣設大學，如何減輕學習壓力，最終學歷怎麼取得，執業醫師面對的種種疑難雜症會變簡單嗎？飛行員遇到的萬般機械異常，全球氣候異變，大自然制定的規則，颱風暴雪的考驗，有跟著變輕鬆嗎？是否出示一紙學歷就能克服？
對於這些問號我沒有答案，醫界說「視病如親」，面對自己的家人，你最終騙不過的是自己；對飛行員來說，是否每趟都操作成自己父母搭機的規格？教養與態度，是多少專業人花一生琢磨探究，都不見得能沁入身內的精神，不是旁人可以教出來的。
過一陣子，我又聽說那個高材生自知升任無望，便跳槽到因為缺人願意讓他晉職的公司，如願當上機長，繼續扮演人生勝利組。航空業有任務變動特性，無法事前公布機組員列表，更沒有波波醫師名單；我尊重學歷背景，當然也認同證照制度，可惜生性膽小怕事，為免搭到沒有教養的飛機，就先不買他們公司的機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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