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沉默炸藥】 韓麗珠/師奶大廈
◎韓麗珠
原來我從沒有真正離開師奶大廈。
直至我再也沒有做任何關於冷巷的夢之後,才一點一點地拼湊出那些夢的含義。
在夢裡並無這樣的覺悟。身在夢中那陰暗狹長的冷巷時,只是覺得「又回來了」,像遭逢事與願違的宿命,而又在暗裡認同,自己只值得這樣的命途。夢中我就像童年時期那樣,沒命似地在冷巷狂奔,想要趕快回到自己的家。不過,我沒有一次成功過。所有鄰居的門口都整齊地排列在冷巷兩端,唯獨我家不見了。
那大廈早已於上個世紀末清拆,只殘餘著迷宮般的內部在我的意識深處。
當師奶要互通消息時,她們會一邊倚在自家打開了的鐵閘前,一邊用足以環迴在整條走廊的聲線交談。所謂師奶,是在婚後失去名字的女人,丈夫和孩子構成了她們姓氏的筆畫。偶爾有些缺失配偶或兒女的師奶,會以另一種方式再造自己的名和字,或謊稱丈夫去了行船,或孩子留在鄉間。沒有人會為師奶的失去而顧慮,除了因為她們的職責是清除他人的憂慮之外,也是因為她們的力量常常都在經歷某種失去之後蓬勃地生長出來。譬如,在失去少女的精緻細瘦,也失去了女人的嬌嬈和夢想之後,她們就長出了女性的堅實強韌,是她們(而不是那些丈夫)撐起那個狹小瘦削的家。大廈裡的男人多半早出晚歸,在家時非常沉默,不是在喝酒就在是昏睡。
沒有人會探問師奶的經歷,彷彿她們的人生是一本沒有人想要閱讀的書。所以她們的嗓門才這樣大,以彌補沒有人重視她們聲音的空缺。雖然她們必定不會介意,因為沒有人會在意她們是否介意著什麼。並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成為師奶。結婚生子後順理成章地會得到的只是太太的身分,而師奶的資格,卻是一個人放下身段自我儀容外表職業地位等外在的一切,達到幾近無我的境界才能換回來。她們以自己的肉身、精神和意志去成就和維持一個家,成為房子裡可以移動的鋼筋、水泥和牆壁。
我知道,當我在外面經歷了生命裡各種困難欣喜或可怖,還是想要一再跑回位於冷巷深處的家,是因為這些師奶共同構成的溫度。她們是包含我的母親在內的所有女人――蓄著相似的及肩鬈髮,穿碎花的確涼上衣和黑色長褲,腳踏涼鞋。在我的意識和無意識之間,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其他同齡女生極力迴避的就是成為她們――近乎無私的奉獻,讓自己一次又一次被生命輾碎又更強大地存在著,我很早就覺察到自己並無這種天分。
我不是沒有在自己的人生裡努力嘗試過,畢竟在那幢大廈出生和成長的我,基因裡也烙著師奶的命途。
在那個鋪著木地板,巨大窗子外有樹林和山坡的房子,我不只一次以雙手緊捏喉嚨,想要仿效師奶們,一次又一次殺死自己,再長出新的可以迎向他人和社會的強壯自我。可是這樣的我總是不敢死去,不願死去,也不曾死去。女人要死過很多次才能成為真正的師奶,但我一次也沒法死。
我最後一次無法捏死自己之後,他哭紅了眼睛問我:「你寧願這樣活著,也不願留在這裡?」
其實他從來沒有這樣問,因為我沒有權限去探知他的意識和潛意識之間,清晰地知道的是什麼。
最後一次夢到師奶大廈時,我仍然在四通八達,連接著幾座大廈的冷巷之間跑來跑去,仍然無法找到自己的家。那時,所有熟悉的師奶全都消失了,透過打開了大門的鐵閘窺看室內,全都是無人的房子。只有一個居所,坐著一隻流淚的狗。
於是我在漆黑中沿著石級一步一步走下去,拐了許多個彎,渴望回到地面,離開這幢已沒有任何人的大廈。我曾經以為再也走不出去,或梯間會藏著意料之外的惡魔。當我回到大廈出口時,與其說喜出望外,倒不如說始料不及。
別過師奶大廈之後,才是真實地開展的人生,面前有著我此前從沒有想像過的凶險。我吸進一口冷冽的空氣。●
■【沉默炸藥】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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