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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周先陌／當男人戀愛時
圖◎小川
◎周先陌 圖◎小川
並坐捷運車廂，我的左腿他的右腿緊貼在一起，如果這兩條腿來自同個人，那將是極不協調的男性軀體，一細一粗，走路不穩。
感受自己的左腿肌肉努力向外伸，觸碰、摩擦，最開心的是他也如此回應，偷偷地。明明車廂裡沒什麼人，位子還空，身體卻擁擠。
車廂從淡水線的空景一路緩降，回到地底深處。窗外的景色成為永夜，他的我的臉，在黑色窗框中像一幅畫。我們擁有的第一張合照。盯著遠處的黑色的他，他意識到了注視，也盯住遠處黑色的我。頑皮地笑，他回應，矜持不自然的那種，去�仔店偷糖果怕被發現。
一張看不透的臉，一座封鎖的島。黑暗中，光線描他鋒利的眉骨，勢高不下，一路挺至鼻梁。眼球的黑白在暗中融為一片，掩飾不住他那雙討債的眼神。繼續往下，人中、唇線由法令紋括著，四十歲，但看起來像三十的皺褶。再是他的下巴，一度以為那是整形墊過的懸崖，直到發現找不到異物。從那崖端沿邊緣走，最北是梳起油頭的黑髮，最南是懶得刮的鬍渣子。在暗中看不出來，伸手去觸摸，感受它們漸漸摩擦出刺刺的火花，把夜點燃。一張黑色的單人床上，感受地底軌道在震動，空虛的站台一站站輪換。
到了台北火車站。他起身，「你今天工作小心。」我說。他起身連帶著一股菸味，不往回看，出了車廂才揮揮手。「Bye～」一貫不在意的樣子。
開始整個下午的等待。我在下一站衝至另一端，搭反方向的捷運重回淡水線。難過就去看風景，夠閒才能看風景。蹺掉了早上思想史的課，我想，當個閒人才有資格難過。
框框裡的我，二十二歲，失去身旁牛仔外套牛仔褲的他，其實看起來不會特別纖弱。我笑，但鏡像裡的周某人看起來在哭。身旁如果有他，可以靠著，一邊把眼淚滴他身上。他酷愛我的脆弱，會因此勃起。
車廂漸漸上升，周某人的輪廓漸漸消失，幾乎要看不到。但還在。填補那素描輪廓的事物交織替換：樹、天空、一些老建築。我的身體被搶奪，被塞得很滿，幾乎脹裂開來。地鼠適合黑暗，我現在應該回到夜裡去。
打開門走入小套房，夜深了。點擊電腦裡的音樂播放器，是他下載的，第一首歌是林憶蓮唱〈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他愛聽，播放器按照他的習慣停留在∞的循環按鈕上，歌曲不斷重複。
這首歌發表於1990，距離我出生還有五年時間。老派音樂的唱腔帶領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空間裡去，「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開啟的門」，一時不知該做哪一種緬懷比較好。我不開燈，聽那個異時空的肌理，伸手去撫觸他的胸腹，幾乎石化的表裡，略帶用力去按，加深，終於感受到他粗壯的骨。他說舒服，忙了一整天，繼續吧。
我以為他能感受到恨。更用力向下伸，撥捋兩排骨肋，幫林憶蓮伴奏，此時接近副歌，她唱：「依然無怨無悔，期待你的出現，天色已黃昏。」
「你今天過得怎樣？」他的頭埋入枕心，悶悶地說話。
聲音傳入心裡，一下柔軟就從手臂直達掌心，再至指尖。
「ㄟ，別停啊，用力。」
「我今天都在等你回家。」
他側臉，像一隻半醒的狼，伸手就把我翻入懸崖。
「白癡，等我幹嘛，做自己的事啊。」
沒關係，反正夜長。我靠在他肩上，和他說能不能換份工作，這份工作不好。為什麼不好？因為太危險，而且，那到底是不是犯罪？沒有，沒有犯罪。但是很危險。不危險，頂多就堵人啊。可是你還會打他們。不還錢就是要被打。能不能換個工作？我在打算想要小孩。不要換話題，然後我還年輕，沒辦法想那麼遠。我喜歡你說「工作小心」，像男朋友。我不是嗎？
燈開了。眼睛一下無法適應光線，瞇著，看他從門口拐著腳進來，模糊人影，菸香讓我醒得很快。一點紅色從右上抹入眼角。徹底醒了。
「你流血了。」我衝上前去，想摀住一切從額角流下的旋律。
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開啟的門。林憶蓮還在唱。
所以你什麼時候才要換工作。換工作你養我。你是笨喔，我要怎麼養你？你再說我笨信不信打你。
信。相信。就用討債集團的方式來討我。
夜深，我們坐在捷運的黑色框框裡。你始終不願意抬起頭來看我。今天，我剪了新的髮型。軌道在地下突突發響。如果我們買房子，要在哪一站啊？新埔站聽說房價在漲，我不想住淡水線，容易塞車。板橋線上的房子都貴。
到站了。「Bye～」他說，還是一副死樣子。
關上門，車廂移動的速度愈來愈快，他的藍背影消失於向上的扶梯。想多看一眼。徹底黑了。
我注視著框裡的單人床，摸摸嘴角，笑，他還是伸出拳頭，其實不痛。站與站間距在龍山寺到江子翠那段最長，聽說大概有三分鐘。我默默倒計時，愈數愈快。暗中的我成長得再快一些，鬍渣滿腮，胖了。那首歌到最後，林憶蓮的聲音渾厚而高，明明唱的是提醒自己認清事實，但隱約覺得決絕裡有些別樣的留戀、撕扯：善變的眼神、緊閉的雙唇，何必再去苦苦強求，苦苦追問。聽完最後一句，我關上音樂軟體，解除安裝。電腦在暗中發亮，像一扇窗。突然想起那天沒留給他最後的叮嚀。
「工作小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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