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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沉默炸藥】 韓麗珠／沒有殼的螃蟹
◎韓麗珠
◎韓麗珠
當人移動，踏出家門的、區域的、島和海之間的，然後是國與國之間的邊界，靈魂的厚度就會逐漸被削薄。直至當他們返回熟悉的居所，原來的土壤才會讓他們的靈魂漸漸增厚至原本的模樣。
移動的時候，我們都是螃蟹，他們將要對我們生吞活剝。但那時我們尚未洞悉詳情與細節，這是僅有的慈悲。
不過，是我們甘願奉上自己。畢竟，來到這裡是我們所要求。在預約的時間，到達山坡上的建築物門口列隊等待進入之前，我們先花了好幾個小時，填報網上申請表，然後繳交費用。
走到穿著藍色制服的工作人員前面，我們逐一被要求在長桌交出所有財物，又脫去外套。她們在我面前，把我手袋裡的物事逐一掏出，扔進一個膠籃裡。用我的口紅、記憶卡、鑰匙等，砸在我的手機上。建築物以及制服所象徵的權威容許她們這樣做。我們該慶幸她們沒有做出更過分的事，讓我們自覺更卑微低下。然後，隊伍中所有人都捧著一個膠籃，按照指示走進另一條隊伍中，任由另一批穿著制服的人，掃描我們的身體、檢查我們的籃子、訓斥或准許我們走到第三條隊伍。
窗口內的工作人員，制服沒有穿著在身上，而是在臉上――她沒有看我一眼，只是以厭惡的口氣，把我遞給她的文件扔回給我，再把我的身分證丟到鐵盆上：「這個不要了。」她要我去撿。「證件照不合格。再去拍。」她命令我。我轉身離去時，便聽到身後的怒吼：「要走另一邊。」我再次轉過頭去，只見坐在窗口內的她，高舉雙手胡亂搖晃，張大嘴巴的模樣，讓我想起年代久遠的電影《泰山》裡那頭假的巨大猩猩。
瀕臨瘋狂的情緒，就像警衛身上的棍子，那是被允許在任何時刻使用的武力，在精神上壓制他人。在那裡，每個申請者都在忍受，為了得到一個移動的許可。我必須暫時忘記自己是一個人，才能前往第四條隊伍。我在自己的臉上掛上了一個沉默而凶狠的神情，銳利地瞪視每個穿制服的人。那是最長的隊伍。我們像在囚者那樣，拿著自己的膠籃，裸呈自己的私人物件，一步一步往前。
五個窗口內，大部分都是U國職員。他們的身上和臉上，都沒有制服，因為已經不需要。整齊地排列在隊伍裡的，都是被掀去了所有鉗和殼的人，只剩下軟趴趴的虛弱肉身，再也無法構成任何危險。窗口外的人，有的在說英語，有的在說普通話，只有一把老人的聲音是帶鄉音的廣東話。
「你在1983年，在中國內地時，有沒有做過違法的事？」窗口內的人問。
「1983年……我……在內地……我想不起來。」老人囁嚅著。
窗內的男人問我，「你為何要到U國？」
我說我是作家，為了即將出版的書做書巡。我沒有說，如果不是為了工作，絕對不想踏足那裡。
「你的小說是哪一類型？」
「你難道沒有發現，我們所居住的這個城巿，甚至這個世界，其實是一部驚慄小說嗎？」我當然沒有說出來。而支吾以對的神情，必定令我看起來更像一個不擅辭令的作家。
「我妹在三藩巿開著一家書店。」就像為了安撫我那樣，男人微笑說。也有可能，這是高壓機關慣用的伎倆，在多番壓迫之下，再餵食一點甜，恩威並施，更快達到馴養的效果。
他告訴我，幾天後便會收到簽證。
我回到自己的居所，不久後，靈魂又像得到妥善照顧的多肉植物那樣肥厚了起來。或許這就是我對於移動漸漸失去興趣的原因――我不想一再面對，自己其實是沒有殼的螃蟹這個事實。●
■【沉默炸藥】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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