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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蘆屋因緣：從《源氏物語》到村上春樹 上
圖◎唐壽南
文．攝影◎新井一二三
我生長在東京，以前還以為日本除了東京以外全是鄉下。對曾為國家中心的關西，理解也非常有限；中學修學旅行去了京都、奈良之後，幾乎沒有增加任何知識，至多在電視上看到講大阪話的搞笑演員，或偶爾吃到章魚燒等大阪點心而已。所以，除非過了而立之年後跟關西人有了緣，一輩子都做井底之蛙也說不定。
不過，連自大無知的東京人都聽說過關西有個地方叫蘆屋，乃全國數一數二的高級住宅區，其名氣之大，只有東京的闊人集中地田園調布能相比。描述日本富貴家族生活的文學作品許多以蘆屋為背景。其中著名的，戰前有谷崎潤一郎的長篇小說《細雪》，戰後有山崎豐子的經濟小說《華麗一族》。另外井上靖、遠藤周作等作家也寫過蘆屋。如今國際上最有名的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更是在蘆屋長大的；他早期三部曲《聽風的歌》、《1973年的彈珠玩具》、《尋羊冒險記》均設於此地。
那天，我初次拜訪蘆屋婆家，乘坐新幹線離開京都後，十多分鐘就到了新大阪站，換坐JR東海道本線快車再往西，過十五分鐘便抵達蘆屋。日本關西地區的三座大城市，京都、大阪、神戶，彼此之間相當近。鐵路軌道上的距離是：京都──大阪43公里，大阪──神戶33公里。蘆屋位於大阪──神戶中間，所謂阪神間地區的心臟部分。
村上春樹與《源氏物語》
我開始感覺到關西文化歷史之深厚悠久，是還在東海道本線上看路線圖的時候。目的地蘆屋前方有須磨、明石兩個站名，引起我的注意。這些地名我很熟悉，是在一本古書裡看到過的。那是11世紀初由女作家紫式部所著、被列為世界最早期長篇小說的宮廷戀愛故事《源氏物語》。文中英俊風流的主人翁光源氏，被流放去蟄居一時的地方就是須磨、明石。當年的京都貴族去那邊要坐船，先順著河流穿過大阪，到了大阪灣後沿岸往西，大約十二小時後方抵達偏僻的漁村須磨。一千年後的今天坐電車前行，一個鐘頭就能抵達。我發現關西人過去一千年都在《源氏物語》的背景裡生活過來，心底深處不禁感到強烈的憧憬。可是，身邊的關西人卻若無其事地說：「須磨海灘？是阪神間的孩子中學時代第一次約異性朋友去玩的地方。」
村上春樹也在一篇散文裡自稱為「阪神間的孩子」（Hanshin-kan kid）。所謂阪神間指大阪和神戶兩地中間，南有大阪灣，北有九百多米高的六甲山，乃有山有水，氣候溫暖的住宅區。從最東邊的西宮市起，經過蘆屋市到神戶郊外，東西寬度大約十五公里；至於南北，從海濱到標高兩百米的高地，僅只三、四公里而已。處於海邊山腳，從哪兒都能享受到優美的海景和山景。
我們在JR蘆屋站下車，果真北邊看到白色花崗石的地面上綠油油的松林，南邊則聞到含著潮水氣味的涼風從海面直接颳來。坐在計程車上沿著蘆屋川行進，河岸也種著兩排松樹，後面是白牆紅瓦的洋房和木造的日本房子。村上春樹在《聽風的歌》裡仔細描述過主人翁長大的地方，雖然寫的是1970年代的蘆屋，但仍舊可以說是相當準確的地區簡介：「前邊是大海，後邊是山，旁邊有巨大的港口城市。大部分居民住在有院子的二層樓房屋，也擁有汽車，其中不少家庭更有兩輛汽車。有河流和網球場、高爾夫球場、成排的大公館、外牆和圍牆、幾個瀟灑的餐廳、時裝店、古老的圖書館、月見草繁茂的空地、有猴籠的公園。」這些描述，全是有根有據的。主人翁的好朋友「老鼠」是有錢人的兒子，住在三層樓的洋房，屋頂上更有溫室，地下的車庫裡停著賓士汽車和TRIUMPH牌摩托車。作者像辯解似地加寫道：「當然，我的朋友當中也有貧困家庭的孩子。他父親是市營公共汽車的司機。」但是在日本很多地方，公車司機算是中產階級的。
村上春樹1949年在京都出生，不久搬到阪神間，初中上蘆屋市立精道中學，高中念兵庫縣立神戶高校，十九歲赴東京上早稻田大學文學系（電影專業）時候才離開了蘆屋。他父親是京都和尚的兒子，是任教於高中的古文老師；母親則出身大阪的商業中樞船場。他們家屬於地地道道的關西主流。村上寫道，在蘆屋長大的少年時代，去附近商店買書是不用帶錢的，只要告知家姓則可賒購。當年看的很多是外國小說和世界歷史，甚少接觸到日本文學；後來在東京郊區國分寺開爵士樂酒吧時，倒再三看過了以蘆屋背景的長篇小說《細雪》。畢竟，作者谷崎潤一郎（1886-1965）的故居離村上長大的房子才十分鐘路程而已。
谷崎潤一郎與《細雪》
蘆屋川如今幾乎沒水，有些人在河底做燒烤。《聽風的歌》的主人翁坐在河岸上把兩隻腳泡在水中。但是在《細雪》裡，這條河曾氾濫造成嚴重的災難，這是根據作者1938年親身體驗而寫的。老東京谷崎在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後，避難到關西來，投靠住在蘆屋的老同學。之後的二十七年，他基本上都住在關西，沉溺於阪神間文化，寫出了解剖日本審美觀的評論傑作《陰翳禮讚》。教他對關西文化大開眼界的第三任夫人松子，是大阪船場富商的女兒，跟村上的母親一樣。松子離開前夫跟谷崎同居時帶來兩個妹妹；對生性崇拜女人的唯美派小說家來說，簡直出現了現成的女兒國。 他後年寫道：「對她們的感情，包括東京人對大阪人的異國情調。」1935年谷崎和三個女人開始新生活的地方就是蘆屋。
谷崎五十歲在蘆屋定住下來後，全力投入於《源氏物語》的今譯工作。過去一百年，將《源氏物語》由古譯今的日本小說家有幾個，但是谷崎的熱情最突出；他一輩子竟做了三次今譯。《源氏物語》長得要命，不愧為歷史上最古老的長篇小說，共有七十萬字。每次翻譯，谷崎的手稿（一張四百字）都超過三千張。第一次竟花上三年時間，期間他只寫了一部中篇小說，乃圍繞著蘆屋五金商店老闆的《貓和莊造和兩個女人》。1939年《潤一郎譯源氏物語》開始刊行。翌年他著手於上中下共三卷的大長篇作品《細雪》；顯然是受了家庭環境和《源氏物語》的雙重影響。
有文學評論家說，大阪船場富家的女人們在蘆屋，接觸到從東京調來的新興資產階級時產生的獨特口語，後來成為關西普通話的基礎。谷崎的《細雪》就是最初記錄這種女性口語的小說。設定於1930年代末蘆屋上流社會的《細雪》裡，似是松子姐妹的蒔岡家四女人，一會兒穿著豪華的絲綢和服去大阪看歌舞伎，一會兒去神戶吃中餐、訂做西裝、看美國片，也跟德國、白俄等外籍鄰居自由來往，盡情享受著二戰前夕最後安閒的日子。
然而，實際上，當谷崎執筆《細雪》時，太平洋戰爭已經爆發。描述資產階級奢侈生活的作品遭到軍部的禁止不給發表。但谷崎是天生的藝術家，即使不讓發表，他都每天不停地寫。為了躲避美軍空襲，疏散到伊豆熱海等地時，谷崎也繼續寫。當跳進防空洞之際，非得攜帶的最貴重物品就是《細雪》手稿。戰後的1946至1948年，作品終於問世，「阪神間」因戰爭化為灰燼，谷崎也搬去京都。可是一講到谷崎，人們就想起《細雪》、《源氏物語》和蘆屋。
計程車停下來，我就發現谷崎潤一郎紀念館原來就在婆家正對面。這裡是每年谷崎文學獎得主發表紀念演講的地方。而阪神間的孩子村上春樹，離鄉背井去東京上大學十七年後，三十六歲以《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獲得了谷崎文學獎。
阪神間摩登主義
阪神間高級住宅區的歷史是19世紀末開始的。1875年大阪和神戶間敷設了全國第二條鐵路（第一條則在兩年前於東京－－橫濱之間敷設）。1905年私營鐵路阪神電車在阪神間海邊開通。1920年阪急電鐵亦在北面山邊敷設軌道。結果在腰帶般細長的阪神間地區竟有三條鐵路，都直接通往大阪和神戶。阪神、阪急兩家公司在開發住宅區及建設觀光地點吸引遊客方面的成就也很大。前者擁有棒球老虎隊的根據地，現今入場人數全國最多的甲子園球場（1924年完成）；後者則有清一色的年輕女孩演出的寶塚少女歌劇團（1914年初次演出）。
氣候溫暖、空氣清新的阪神間，最初因做為度假別墅區而受到注目，當時的居民多數為大阪富商。一百年前的大阪紡織業興盛導致環境污染，往昔的美麗水城不再存在。高層人士受到英國傳來的「花園城市」思想之影響，紛紛在阪神間找土地，請著名建築師蓋豪宅搬過來。其中傳統的和式建築也不少，但是更具特色的是當年日本還相當少見的大洋房：例如法蘭克．洛伊．萊特（Frank Lloyd Wright）為造酒商山邑家設計的房子。以綠油油的六甲山為背景，在白沙青松的海灘上，西班牙殖民地風格的紅瓦洋房屋簷櫛比鱗次，馬上吸引從神戶港登陸的西方人。英國貿易商在山上建設別墅和高爾夫球場，也有一批白俄音樂家在彷彿黑海沿岸度假區的蘆屋海邊集中定居，而形成了文化村。（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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